国王十字车站是哈利·波特踏入魔法世界的地方,离此步行十分钟,道堤街48号,一栋乔治亚风格的建筑,却存在着一个伟大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狄更斯。
狄更斯的现实世界,或许比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更精彩,从21岁发表第一篇随笔《白杨路的主餐》,到58岁写作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不到40年,写了15部长篇,塑造了928个人物。时至今日,其作品在文学史的大小山头间,山花烂漫,红日不坠。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他写出了自己第一部社会批判小说,一百多年来,小说的主人公、这个叫Oliver Twist的孤儿,不断出现在电影、电视和舞台剧中,连大导演罗曼·波兰斯基也钟情他,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孤儿了。
Twist,英文翻译为“扭曲,曲折,使苦恼”,有的名字,往往无意间揭露人的本质,贾宝玉实乃“假宝玉”,一块具有造反精神的邦邦硬的石头,汪精卫就是“汪汪乱叫的精卫”,结果他果真成了日本人的狗。狄更斯为这个孤儿取名“曲折”,就是要在他身上倾注进坎坷与痛苦,包括他自身遭受的磨难。
狄更斯的父亲是一个赌徒加酒鬼,母亲的父亲又是一个贪污犯,家庭档案污点太多,污点家庭的孩子,可能做不了中国的公务员,进公检法更难,能进街道居委会,已算王母娘娘保佑。12岁时,狄更斯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去伦敦的鞋油厂当工人,每天走五英里去上班,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身边除去粗野的工人,便是老鼠。这份工作磨炼了狄更斯的毅力,后来他写作也跟加工鞋油一样勤奋,更造就了狄更斯敏锐的嗅觉——他可以嗅出伦敦所有皮鞋的鞋油是什么牌子的。不过因此他对公园里的花香陌生了。
到了周末,本该是孩子最欢乐的时刻,狄更斯却要去监狱里渡过,他的父亲因为欠债,被监禁在
债务人监狱里,而且只要还不上钱,家人都得陪住,除了年少的孩子。只有在监狱里,小狄更斯才找到家的感觉,而出了监狱,他只是一个孤儿。父亲坐监的这两年,小狄更斯没有学上,没有朋友,没买过新衣服,没拉过一个小姑娘的手,却变成一个鞋油专家。
成年后的狄更斯每次经过那家鞋油厂,依然控制不住眼泪。他不是个好流眼泪的人,最多的眼泪都洒在了鞋油厂门口。后来,他在道堤街这栋房子的地下室,设计了一面奇怪的牢狱铁墙,以纪念自己曾经悲惨的童年,那段在黑工厂和监狱里辗转暗无天日的的日子。
乔治亚建筑风格,简单说,入户门是六嵌板,上开扇形窗;窗户采取六对六的对称分割,使用推拉窗;室内设有壁炉。这种建筑遍布伦敦,伦敦很注意保存建筑的历史,这个城市对历史的尊重,体现在每一条街每一个角落里。伦敦的建筑普遍不新,座座历经沧桑,然后腰板不弯,文雅不减,旧而不俗,不像中国许多城市的建筑,不过十来岁,外皮剥落,通风撒气,比离婚的女人老的还快。
在这栋四层建筑物里,客厅、餐厅、卧室、书房,皆为维多利亚风情。其中客厅在二楼,大红的丝绒窗帘,一红一绿两把沙发椅,还有一架钢琴,格局不大,色彩丰艳。书房在隔壁,一张表面斑驳不平的桌子,就是狄更斯的战场,他在这里指挥着文字,把维多利亚时代的阴暗壁垒攻击的百孔千疮。
狄更斯写作时,执笔的力道颇大,这双制作鞋油的手没有学会轻柔,结果经常弄得手稿上四处溅墨,字迹也潦草,到处圈圈改改,当时的印厂排字工人,通过给狄更斯的文稿排版,能有效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他们一遍遍的校对、默读,精力高度集中,不然一旦排错,读者不愿意,大作家不愿意。给狄更斯的文稿排版的工人,多年后,都能流利的给家里写出声情并茂的书信。
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2点,是狄更斯的写作时间。狄更斯写作有点怪癖,比如,喜欢用蓝墨水,书房必须干净,桌子上什么都不要放,搁一瓶花都不行。不过是他不爱花,是因为他的文字战场,不能长满花花草草,他要的是铿锵的土地,顽强的河流,和茁壮的底层人民的生命。写累了,就端杯咖啡,漫步在后院的小花园里。花园不大,草木不繁,却处处茂旺,一些伟大的句子,一些惊心动魄的情节,或许就是从这里的花木中跳了出来。1925年,狄更斯死后半个世纪,英国人重修这栋房子,从狄更斯后来的居所德文郡巷1号迁来一块楔石端立在墙边——上面是一个长发狮须者的雕像,胡子长而结实,组团挂在他的脸颊上。
当年的花园里,是没有这尊雕像的,但有一位苏格兰姑娘,她是凯瑟琳·贺加斯(Catherine Hogarth),一位杂志编辑的女儿,狄更斯第一任妻子,她拥有一对长长的睫毛。20岁的狄更斯第一次见到她,便梦想着自己能在那对睫毛上拴个吊床,天天在上面晃荡。为了聚到睫毛,他玩命工作,人称铁人,为了更快的给报馆抢到新闻,他流窜在伦敦通往各地的驿道上,以马车为流动办公室,以双膝为写字台,笔耕不辍,写完新闻写情书,写完情书写新闻,天天二人转,白天不懂夜的黑,终于打响声了“鲍兹 ”的名气——他的第一个笔名。伦敦报界都喜欢这个小伙子,说狄更斯是一条报界之龙,工作负责,文笔杰出,待人仗义,有的称他为狄仁杰,有的叫他狄龙。最后,高傲的凯瑟琳,成为这场战役的俘虏,订婚那天,凯瑟琳告诉狄更斯、狄仁杰、狄龙:
顽强的我是这场战役的俘虏,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我的心情是狂乱,我的决定是否糊涂;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
这段告白后来在中国广为传唱。狄更斯的第一段爱情,种下的玫瑰,结出了大南瓜,成果斐然。
新闻记者锻炼人,他有个好处,上至朝廷,下到街道,从帝国的最深处,到帝国的最末梢,从
大脑到肛门,都可以去体验,去分析,去发现,多年艰苦的记者生涯,狄更斯成功的驯服了文字,每一个英文字母,都变成了狗,叫它蹲就蹲,叫它走就走,叫它冲进黑暗就冲进黑暗,文字舔着狄更斯的裤腿,忠诚的聚集在他身边。它们都是狄更斯的士兵,而且绝不吃屎。狄更斯率领着它们,穿透那个时代的黑暗与光明,足迹遍及英国大地。他的壮观军团,吸引了一个正在大英图书馆埋头看书的中年人,此人胡髯浓密,能做鸟窝,正在写《资本论》。
狄更斯是一个广阔的作家,他的故事比泰晤士河水还多,还深,英国人还在读他,法国人还在读他,德国美国中国人,也都在读他。狄更斯也是安徒生的好朋友。1847年6月,安徒生访问英国,离开的时候,狄更斯亲自送他到码头,他看着船头用左手挥别的安徒生,灵思一涌,化为《大卫·科波菲尔》里的Uriah Heep,他跟安徒生一样,都是左撇子。
其实狄更斯也是个左撇子,从《雾都孤儿》开始,这个左撇子,拿起鹅毛笔,书写普通百姓的艰难时世,步入他的远大前程,成为全世界——不分国籍、不分老幼、不分贵贱——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这位朋友,善于从自己的窗口观察苍生,他永远写不出《闲情偶寄》之类飘逸神俊的东西,相比房舍园林、家具古玩、丝竹歌舞、饮馔调治等情趣,底层人民的生死爱恨,才是他大脑的兴奋点和笔下永不干涸的墨水,他只用蓝黑的墨水,蓝色是海,黑色是时代,蓝黑交混,汇成大卫·考波菲尔的眼睛。大卫·考波菲尔有一句名言:
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实,终比世间一切罪过或不幸更有力量。
这也是查尔斯·狄更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