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问我九月休假时希望能做成什么事情才不会浪费一个美好的九月。我说活着就好,能陪陪妈妈就好。
休假前我本来有很多愿望。我把朋友的邀约都拒绝了,把所有的活动也取消了,我把日程表清得干干净净。我想来场惊天动地的偶遇、重逢、或者任何方式的恋爱。或者来那么一次说走就走、不带任何目的的旅行。我想去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一张纸上也写不完。当然,我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或是一家闹市咖啡店的角落,或是一个山脚下的老茶馆里,安安心心写些文字。
可是一到九月一号,我就和儿子商量了,“妈妈要去湖南陪翁妈,你觉得怎么样?”儿子说,“哦,没问题,陪翁妈很重要。让阿姨隔天来一次就可以,她可以来一次准备好两天的食物,其它你都不用管。”
于是我买了周一回湖南,周五回上海的票,告诉了哥哥我的行程。哥哥有点嗔怪地说,“你不是修一个月假吗?怎么才来几天?本来我还想趁你回来出去休息几天呢。” 大哥大嫂已经多年如一日地陪着妈妈,他们确实辛苦伟大,我完全理解他们的人生也在一天天流逝,他们也希望有几个能属于自己的日子。于是我故意夸大其词地说,“哎,可惜我就是还有一个讨厌的儿子,没法退货,只好周末回上海看看他才比较放心。不过我国庆前在上海办好一些事情再回一次湖南。”
来长沙机场接我的司机已经是老朋友了,他不是接我二哥,就是接我,还接过我女儿。我女儿这个夏天回了两次湖南看忘我的母亲。司机说,“你们这家人很有意思,一天到晚往家跑。家里有老母,是吧?老人家怎么样啊?” 我说母亲是世上最亲的人了,现在往家跑,她还在等着,当然要跑,免得到以后我想跑回家,若却没有了母亲的期盼,后悔莫及。
可惜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几年我大概每年回家四、五次,每次都很短暂,除了聊天、陪伴,说些哄她开心的话,其它无能为力。现在每次回去我都不敢多想,只是鼓励自己,珍惜当下,珍惜每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一进大门,一眼看见母亲坐在对着门口的沙发上望着门外。我扎着辫子,穿着一件粉色短袖和牛仔短裤,向她奔去。她摆出一副不认识我的神态,看着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妹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大笑。我过去搂她时马上就释然我一路回来的担忧甚至恐惧。我怕她的生活里不再有欢笑,我怕她的眼神会逐渐变得呆板,我怕会有那么一天她终会认不出我是谁。
我亲亲母亲的额头,她用那只能动的手把我佛开。我亲她的时候她怕疼,自从得了带状疱疹,她的头部一直是痛的。她也怕我碰坏她弄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还是满面笑意地说,“我就想看你会怎么样?假如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会打发我早点上路吧。可是就你不松口,不让我走,我着实想走了。你大哥都是马上要进六十的人了,我真的舍得离开了。”
我知道她最近老这么说。过年时她就说好不陪我们玩儿了。她说她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和母亲说,“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你走。我还记得你五十几岁还哭喊着想外婆的时候。你不能丢下我让我哭你。”母亲摆摆手,表示不和我道理。
到晚上我看微信,发现儿子周四晚上有今年的第一次家长会。我赶不回去了。赶紧和儿子道歉。他说没关系。不用我担心,那几门功课都没什么问题,要参加的几门AP考试他也自己报名了。九月份他要参加学校组织的一周外出旅行,十月份要去天津参加模拟联合国大会,另外还有小提琴升级考试。他让我一一付了钱,说其它不用管。
我是有点担心我不在家,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是不是一直在玩游戏,早上会不会迟到,骑车会不会注意安全......。但是都忍着没有问。我就在微信里说,“妈妈好爱你哦。”
晚上我陪着母亲睡觉。母亲的房间是从来不开空调的。她的床上垫的是竹子做的凉垫,躺下去凉凉的,硬硬的,像小时候一样,我睡在母亲的脚头。小时候我跟着外婆睡也是这样睡的,冬天的时候如果头靠头睡觉,肩膀中间会有很大的缝隙,会感觉到冰冷的风,一个人动一下,另一个人马上会醒,所以陪外婆睡觉时,我都是睡在她的脚头的。小时候外婆夸过我,说我睡觉只占一点点地方,一动不动的,只是偶尔我会去摸摸她的脚。
如今我躺在母亲的脚边。她已年迈,我在中年。我抱着她的脚,轻轻的抚摸。她也抱着我的脚,轻轻的抚摸。过一会儿,我就听见母亲平稳的呼吸,偶尔还有轻微的鼾声。我也听见蚊子的嗡嗡的叫声,空气时而觉得热,时而又感到一点点风意。平时我最讨厌蚊子的叫声,也已经不太习惯家乡这闷热的天气。但这晚的蚊子也没那么讨厌了,热度也不怎么烦我了。因为我其实不想睡着。留点汗,留点泪,都会让我更加细细地记住,记住这一切,记住一个九月闷热的夜里,快五十岁的女儿睡在八十七岁母亲的脚头,听任这时间嘀嗒嘀嗒在枕边流逝,流入梦中,流到未来的世界。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是热,母亲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推着她的轮椅走到院子里,看见一盆像绿萝一般的植物。走近一看,原来不是绿萝,是以前阿姨种下的一个红薯。母亲说那本是一个老红薯,不能吃,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了,阿姨把它种在盆里。红薯的心敞开,已经渐渐空了,从里面长出了很多红薯杆子,红薯杆子上又长出了很多红薯叶子。 叶子最茂盛,杆子还很强劲,而它们的起源,中间那个老红薯,它已经开始慢慢地去了。
这些茎叶,它们可以做菜。也可以一条条地被剪断插回土里,然后它们会在土里生根、发芽,再长红薯。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由此想到日渐衰老的母亲,依然支撑着这中流砥柱的我,还有我们的后代 - 我们留下的根和叶。我依然在母亲的爱抚中成长、慢慢老去。
实在不舍,做小文纪念。
湘伟
2018年9月5日,湖南益阳,草草作文
下面这一篇的心情有点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