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三十七八岁,不知姓名,方脸,皮肤松弛,雀斑星星点点,眼睛细长,长发盘在脑后,染的栗色,长时间未打理变得枯草一般,细看有些驼背,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五六十。
她常年上夜班,大概是两班倒的电子厂之类,没细问过。
她有两个女孩,大的9岁,小的7个月。大女儿叫欣怡,在我学校学习英语和美术。
相对来说,我们学校的英语和美术学费偏高,一般家庭会稍微犹豫一下,而欣怡在这里学习一年了。
小女儿五个月的时候,她开始上夜班,大女儿放学回家后,她做好饭去上班,欣怡照顾五个月的妹妹。早上回家,送欣怡去上学。
关于孩子爸爸和双方老人的事,知之甚少,欣怡自己来上课,她很少接送孩子,来也不多说,很赶时间。去年冬天,她未出月子就抱着小的来接大的放学,顺便请几天假,家里老人没了,接到欣怡就坐长途回老家奔丧。大家一阵感慨,她也只是简单回应“是啊”谁说不是呢”“欣怡能帮忙照顾点”再不多说。只记得那天天寒地冻,她一脸风霜,抱着小的,跟着大的,走着走着便和冬夜融为一体。
她常年上夜班,早晨下班后,把小的用婴儿背带绑在胸前,骑着破旧的电动车载着大的送她上小学。小的五六个月,小脑袋摇摇晃晃,她就松开车把去扶一下。上学上班时间,车流高峰,看的人心惊胆颤。
一次欣怡英语书没拿,她带着小孩骑车过来送,孩子有点不舒服,就在学校坐了一会,我陪她聊天,她说是刚才孩子不知道吃了啥,给她抠出来了,不小心把嘴皮抠出血了。
孩子白白净净的,瓷娃娃一样可爱,只是撇着嘴,眼泪汪汪,满是委屈,我对孩子向来没有抵抗力,一见到便满心欢喜,这样可爱又可怜见的孩子更抑制不住怜惜,张开双臂说:我抱抱,可以吗?
她把孩子给我,没有说话,如释重负般站了起来,连忙整理身上的婴儿背带,孩子一跟我便哭出了声,她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真的疼了,这孩子好几天没哭了,平常也不爱哭。我没有说话,轻轻地哄着这个才七个月的婴儿,也站起来带她看墙上的画,柔声细语讲着画上的故事,孩子听着听着便不哭了,不哭了,跟着我看画。七个月,我没有养过孩子,我印象中七个月的孩子一天不得哭个十次八次的。
她调整好了背带,把孩子接过来绑上,一手扶着孩子,一手去扣背后的带子,腰往前倾,头往后仰,整个身体呈弓形,好让孩子伏在胸前,不掉下去,背后的带子却够不着。平常在家是怎么扣的呢?我伸手帮她扣上,近距离看了她一眼,前面头发已经开始脱落,稀稀疏疏,头皮清晰可见,白发已生。青色T恤,有些褪色发白,她笑说:谢谢你啊武老师。又交代了一下英语书的事,便要出门,我看着孩子,握着她的小手说:带着孩子骑车注意安全啊,慢点骑。她笑说:嗯,没事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让她注意安全,她难道不知道要注意安全吗?
我更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出接下来这句,她走到门口了,我说:孩子爸爸呢?
没有前言后语,就这样一句,我是想问什么呢?问孩子爸爸人在哪?在哪里上班?什么工作?不帮忙照顾孩子吗?怎么不让他来送书?送孩子呢?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她不动声色,说:她爸爸上白班。
哦。
我目送她们摇摇晃晃离开,盛夏阳光刺眼。
把书送给欣怡,见她穿着白色裙子,镶着粉紫色的花边,又穿一条玫红色连裤袜,橘色凉鞋,款式都是80后孩子流行的风格,想起冬天她常穿的一条花棉裤,便问她:欣怡谁给你买的裙子啊?她说是妈妈,接着问:老师,好看吗?她嗓音总是沙哑的,中气不足的样子。我说好看,好看。
欣怡身体修长且瘦,细长眼睛,像极了她的妈妈,包括神态。
她喜欢美术,她的画总是用各种鲜亮的颜色涂满整个画面,不要留白,不讲配色,笔触细腻,像她的衣服,穿戴整齐,却没有章法。
我说那是孩子内心憧憬的五彩缤纷的童年生活吧,她渴望那样的生活。美术老师说我真矫情。
春天的时候,学校组织放风筝活动,邀请她参加,结束后,妈妈给我发了微信,说欣怡很开心,感谢老师带她孩子出去玩,自己都没有时间带她出去。第二天我看到办公桌上放了一个手工风筝,署名欣怡。
新学期买美术教材,二十几块钱,大家都报名买了,最后她微信我说“老师,给欣怡也买了吧,再穷不能穷教育。”
和一个老师说起,她说:不能给她减免点学费?说完她思考了一下,接着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以前不理解这句话,现在越来越明白,你改变不了她的思想的。
是的,即使让孩子免费学,她会继续上夜班,抱着小的,带着大的,摇摇晃晃的走着。
我是老师,所谓教育就是教下一代的孩子跳出轮回吧。
我叮嘱美术老师说:教教欣怡配色,画面不是非要满,大气也好看。
告诉英语老师:平等对待,一定让她坚持学下去,哪天妈妈说要放弃,告诉我,我去沟通。
我是做教育的,我不要求我的孩子一定要名列前茅,出类拔萃,而是希望孩子以更宽阔的视野去认识世界,拥有更大的格局和强大的内心,将来面对人生,从容不迫,因为她可以选择。
我是做教育的,今早又看到她们仨摇摇晃晃地走着去上学。
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