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坠在心尖之前,故乡还只是家乡。
在我的家乡,老人们会给刚出生的婴儿编一段红绳,于手腕处打一个漂亮的结,以此寄托对新生命的祝愿。
这个结也不知不觉成为孩子跌跌撞撞一生的羁绊。
而家乡也就变成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家乡的马路其实甚是狭窄,路边种满了无絮杨树,村口屋后,也都是。挺直高大的树身,宽大的叶片,底下树阴连成一片,村里的老人们便在树下摇着蒲扇纳凉,说说闲话,打打瞌睡,偶尔从昏沉的梦中醒来,呵斥一两声那少见多怪,朝着生人吠叫的黄狗,黄狗悻悻地哼一声,一甩尾巴,蔫蔫地趴回屋前。
后门一开,就是稻田。夏季是青色的穗子,风从远处而来,拂过稻田,带来青涩润甜的气息,掺杂着毛喇喇的质感,抚在脸上酥酥麻麻。时有虫鸣,乘着夜晚顺滑柔凉的风,缓缓送走天边那一抹粗糙的橘黄,拂去人们身上的燥热,溜进不着痕迹的梦里。
顺着墙边爬着瓜藤,含着花苞。花开在晚上,白柔柔的,好像发着光。这便奇了,暗自以为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某天晚上忽然发现屋外越来越光亮,那白花花的光缓缓往屋里爬,停在床沿边。脑子里蹦出影视剧中高高哨塔上来回晃脑的哨灯,想想又觉得不像。猛然间一个念头闪现,那是月光啊。想必是一轮又圆又亮的月吧。再想想,那花也是因了月色才柔柔发光。
路对面有枝枝节节的泥巴小道连到村子深处。
路边是一个干涸的水坑,坑的中央还稍微有些湿润,可以看出先前漆黑的淤泥。坑里布满花花白白的塑料袋,角落处躺着一堆碎玻璃。几只土鸡在坑里翻啄,偶尔歪着脑袋叽里咕噜几句,不知在猜疑些什么。水汽朦胧的印象里,这水坑里原是常年有水的,水上还挺立着几枝荷花,瓷白清香。
老台子原来是在山坡上。但山坡早已被挖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如同一只被蛀空的苹果核。尽管如此,在那疮痍的山体上,仍爬满了绿色的枝蔓瘦树。坡顶支着以前的老屋子,门窗皆无,只剩下黑黢黢的空洞,如同尖叫的鬼怪。可是没人听得到那尖叫声,它太老了,声音细微。里面有细细的尘土在飞舞,深邃的黑暗似乎要把人吸摄进去。或许,整个宇宙,也不过是一间黑屋,我们只是其中一颗缓慢飞舞的尘。
家,家乡,传承过去,开启未来。一个大家族,一个民族代代延续,就更透着命运的意味,那些柔软的命运丝线,由过去延伸而来,携着古老的秘密与愿景,蔓延开去,留下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结。我们这么大的国啊,那么多瑰丽辉煌,厚重安谧的历史,如一张网笼在这片深沉的大地上,一个个相互交织的结点将每个人的根深扎进厚土,是羁绊,更是归属。
曾记得老台子上有棵顶大的槐树,开了满树喷香滋甜的槐花。那棵槐树,后来被伐倒,不知所终。金粉似的蜜蜂在花白中穿舞着,终于也湮灭在一团白茫茫中了。
故乡是逝去的家,透着江南烟雨的哀愁。
这个词,沉甸甸的,如同封尘的青铜古董。十几岁的少年人,还没阅过什么沧海桑田之叹,也没看过锦绣花红之怅,是不敢用这么沉重的词的。倘若有一天真的用到了这个词,希望是真的有所沉淀,不然,怕是已经失去对这个词的敬畏。为赋新词强说愁,终究是不识愁滋味。
家的逝去让故乡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死结虽死,却将一群心怀忧伤迷惘的人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