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底是一种坚守,还是一种妥协?如果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把自己磨合成别人想要的样子来适应生活,那我们自己呢?又将何去何从?《三打白骨精》里小和尚说:“念念相续,苦痛里都是执着。”可倘若不苦不执着,你是否真的甘心:放弃梦想,放弃追求,堂而皇之的自我安慰着以那“伪装者”的身份戴上一副又一副面具,日复一日苟且。
卓安雪骨折了。就在上个月。她喝多了。一个人翻墙撬锁跑回剧团跳舞,一个跨步,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跌下来。看门的大爷发现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躺在水泥地上,腿边都是血。我看着她,声音都打颤,挓挲着两手不知道该碰她哪,我说:阿卓,疼不?疼不疼?她表情很冷漠,说:你摔一个试试。
我忽然就火了,嗷一嗓子吓得看门大爷差点坐下。我说:卓安雪!你多大了!你安分点行不行啊!行不行!你老实实的当你职员行不行啊!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啊!
她说:行啊,我就是想跳舞。
我看着她,忽然就哭了。
卓安雪是我们院里最桀骜的女孩儿,从小到大,目高于顶,回回出现在小伙伴儿中,都是趾高气昂,鹤立鸡群。乃至于我们曾一度恶毒的怀疑:这要哪天下雨,赶巧卓安雪不拿雨伞,雨水会不会把她呛死?
卓安雪家境不好,幼年失恃,父亲新娶,继母也想对她亲厚,她却半点不肯给人机会,一贯冷着脸。等着幼弟呱呱坠地,她“好似成了客人”,越发待人刻薄。
可这些,从不影响“老竹竿儿”喜欢她。老竹竿儿是歌舞剧团高薪聘请的专业教员,她不漂亮,瘦而清隽、挺拔高傲,每逢上课,必定拎着个油光锃亮的老竹竿儿随时抽人,故此得名。
老竹竿儿喜欢卓安雪,一看见她就两眼放光,“就跟看见自个儿小时候一样”。她说,卓安雪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她衣钵的人,是能跳进“xx中国”总决赛的,至于其他人,那就是给卓安雪提鞋的,都是些柴火妞。
呵呵哒。我才不服。
老竹竿看我一眼,说:“你还好,能替安雪拿个褂子。”
众人哄堂大笑。我内心里一万匹萌宠马奔腾而过,尘埃漫天,只差没把他俩埋葬在漫漫黄沙里。
老卓不喜欢老竹竿儿,每每见了她都跟见了仇人一样。他不让卓安雪跳舞。但是卓安雪愿学,老竹竿儿愿教,天塌下来都挡不了。
卓安雪十八岁那年,老竹竿儿执意要带她去参加“xx中国”的海选。老卓不同意,他指着老竹竿儿的鼻子大骂:戏子,你就是个戏子!
老竹竿一贯的优雅怦然落地,几乎要跟卓父打起来,到最后,她声泪俱下,说安雪真的有天分,又肯用功,又肯吃苦,孩子为了艺术努力了这么多年,你知道她付出了多少辛苦?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毁了孩子一生啊!
老卓说,咱俩到底是谁毁了孩子一生啊!狗屁艺术!你看看,你看看,跳舞跳舞,跳得人不人鬼不鬼,学个破艺术,将来出来能干啥!能养活她自己么!能养活我么!她今天要敢出这个门,以后就再也甭回来!
老竹竿儿诅咒发誓,她要是拿不了奖,我提头来见!这辈子我都不跳舞了,行不?算我求你了,这是我跟孩子的梦,我们俩的梦,就拼这一回,行吗?
老卓气得老脸煞白,冲着卓安雪的背影大骂:你这个逆子!我这辈子白养你了!卓安雪小脸儿上全是泪,可她还是跟着老竹竿儿走了。她说,爸,你原谅我吧,我就是想跳舞。
可卓安雪说这话的时候,老卓已经听不见了。
老竹竿儿说:“你们等着吧,卓安雪一定能进全国总决赛。”
可我们谁都没在总决赛上看到卓安雪,复赛没有,初赛也没有。
比赛还没开始,卓安雪就回来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躲空调房里吃黑森林。卓安雪说“老卓没了”,我甚至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没了”,但是她说,“阿澜,你猜我在哪?”
她说:阿澜,他们把老卓装在袋子里,塞进小冰箱了,在太平间里,真冷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黑森林。太苦。
老卓是突发脑溢血死的。他在工地上连续加班加了四天,他说,我得防着那老巫婆,我得挣钱,得为俺闺女绸缪着未来——俺闺女得高考,得上大学,去他娘的艺术。
老卓的葬礼上,卓家的亲戚从东北赶来,将老竹竿儿摁着打了个八开。老竹竿不还手,也不哭,就直愣愣的看着卓安雪,她说:安雪,你恨我么?你恨我么?
卓安雪愣在那里,她说:师傅,这么多年您教我、爱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舞蹈?
老竹竿看着她,忽然嚎啕痛哭。
我们知道,老竹竿只是太执着,心里存着一个梦,拼了命地不择手段。
老竹竿儿走了。
再也没人逼着卓安雪跳舞。
卓安雪打电话给我时,我正蹲办公室里赶稿子赶得头晕眼花。她说:你丫还有点数没?今儿几号了?我拎着手机一脸茫然,什么?她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复查!老娘的腿!今儿复查!
我愣了一下,秒秒钟扔了手头工作开车往她家赶。那会儿天下着雨,雨点子噼里啪啦的往车上砸。等着我一路从停车场跑到她家,已经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进门先骂:你丫的,下着个雨,就知道……
我话没说完,卓安雪慢腾腾从屋里挪出来,她漫不经心笑着,懒洋洋靠在门框上睐目看我。她没化妆,素着脸,细长眉眼仍旧是慵懒妖娆的模样。就是瘦。整个人迅速消瘦成一截轻细的文竹。跟当年的老竹竿儿一个样。
“卓安雪,你……”
没等我说话,她眯着眼似笑非笑“来,小澜子,扶朕一把。”我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得遵旨,然后奋不顾身风雨兼程的跟这主子跑腿。复查完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把我支走,直勾勾的看那值班医生:你说,我还能跳舞吗?
回程的时候,卓安雪忽然说:当年老竹竿儿就是摔断了腿。
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还能说啥。
生活以一万种姿态愚弄世人,狗血不断,层出不穷。
当年那些因为老卓意外身亡齐聚小城的“亲戚”迅速地潮水般消失了。父亲不见了。师傅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卓安雪,可生活还是要继续。那年高考,她勉强读了个经济管理的专科。继母没钱供她学艺术,更何况“就算老卓活着也指定不愿意啊”。卓安雪就这样被安置了。
等到她毕业,弟弟长大了,房子长小了,小得容不下一个卓安雪。卓安雪已经没时间去跳舞了。她要打工,要养活她自己。她做过影楼模特、酒店迎宾、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儿、站过柜台、跑过保险、卖过啤酒,最后进了一家小公司,朝九晚五的谋生活。她爱过一个很好的青年,青年说,我们结婚,生一群小孩子。她不同意。
然后仍旧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一直到老竹竿儿来找她。老竹竿儿说她现在在某市的某剧团做编舞,他们最近排了一个新的歌舞剧,有个角色特别适合卓安雪。她问:你来吗?那殷切的眼神,跟从前一个样。
可就在那个晚上,卓安雪被客户灌醉了,摔断了腿。
卓安雪的主治大夫给我打电话,气急败坏,声嘶力竭。他说:你跟卓安雪说,她要再穷折腾,别说跳舞,她那条腿就别想站起来了!
我一路飙去卓安雪家,就看见她正扛着她那刚拆石膏的腿压腿。她看见我,满脸豆大的汗水,小脸煞白,她说:真特么疼啊,老娘的小腿都肌肉萎缩了,擦。
我暴跳如雷,我说卓安雪,咱能现实点吗?人一辈子谁能光为了一个梦活?咱能踏实点么?咱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啥可以继续再失去的?为啥咱就不能低低头!为啥咱就不能过过日子!老娘蹲个办公室朝九晚五不也照样活得挺滋润!
卓安雪看着我,视线冷静得瘆人。她说:你再也不想跳舞了吗?阿澜?你拍胸脯子问问你自己,你是再也不想跳舞了吗?你也曾飙着劲儿的跟我拼基本功,被老竹竿儿抽得腿上一溜溜的青印子接着红印子,压腿疼得一身汗,咬着牙得不吭声,藏窗帘子后头躲着哭。你也曾指着电视机里那些狗屁大赛跟我吐槽,口口声声说:还不如我跳得好!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不想跳舞了吗?
我愣在那里,我说,卓安雪,这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儿太多了,不可能事事都让我们顺心。有些东西,适可而止,至少咱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至于被生活活活逼死。卓安雪,“总有人在过着你想要的人生”,可以了。
卓安雪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横流。她说。对,你说的对。可别人过着我想要的人生跟我有屁关系!有本事就特么自己过!没本事就特么看也别看!一面抬头昂望别人的诗与远方,一面低头戴着面具自我苟且!你做的到,我做不到!
我愣在那里,被她噎得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界多精彩啊。大都市喧嚣热闹的酒吧,小乡村寂静萧索的蜗居,文艺女汉子的拉漂,一个人的亚城稻丁。艳遇要谈大理风情,油菜花必然是江西婺源,跳伞要去斯里兰卡,度假要到马尔代夫……似乎一旦不是这样,旅游就不是旅行、人生就不是人生了。可这些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不过还朝九晚五的在人群中拥挤着做一个沙丁罐头,不过还麻木的闷一口老酒感叹着“总有人在过着我想要的人生”。
那我们的人生呢?你要把它安放在那里?
老竹竿儿执着。卓安雪也执着。
《三打白骨精》里那个小和尚说:“念念相续,苦痛里都是执着。”
可倘若不苦不执着,我们要把自己放在哪里呢?梦想太美好,我们放不下。现实太沉重,我们拿不起。可人生一世,总得有什么值得我们去追求、去坚持。别人的诗与远方,究竟要如何安放我们的未来?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当我们放弃梦想,接近现实,在生活中碰撞得头破血流,磨合得痛不欲生,并最终学会用一幅又一幅面具,掩藏最真实的内心,扮演一个又一个角色,好儿女、好员工、好爱人、好父母……可有朝一日,真脱下这些面具,剩余那个血肉淋漓的“自己”,你要如何面对?
你可还记得,她是谁?
原来,人生在世,最可悲莫过于此:最后,我们都成了生活的伪装者,戴上面具,日复一日苟且。
老竹竿儿走了,带着卓安雪走了。去了b城。
自此,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