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湾人,1998年出版代表作《一个人的村庄》,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尽管他的作品一度在文学界内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但在他的代表作出版的将近20年之后,还是有许许多多人未曾听说过他的名字。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乡土文学开始兴起。在崛起的一大批乡土作家中,刘亮程像是慢慢悠悠赶了一个晚集,但姗姗来迟的他却无疑为乡土文学这段历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像莫言专注于高密东北乡一样,刘亮程将他所有的文字倾注到新疆的一个小村庄。他花费了半生的精力去回忆、描写、讴歌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先是虚土村,然后是黄沙梁。他的所有笔墨都是有关那个村子、那些地方。他半生出版了十五本书,但没有一本书是在讲村子以外的地方。他写过村庄的风、雨、云,也写过狗、驴、鸡,他写过一个人的出生,也写过一只昆虫的死去。更多的时候他想到什么写什么,村子里有什么写什么。他把村子里能写的都已经写遍了,但看起来似乎他还能写。黄沙梁对他而言是用不尽的财富,永不枯竭的泉眼。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如此说道:“我在二三十岁最寂寞的时光里,稀里糊涂写出了一部好书。那时我能听懂风声,可以对花微笑。作家就是那种能跟石头说话的人。我让自己单独处在一个村庄的地老天荒中,静悄悄听万物的灵说话。后来我说话时,感觉万物在听。”他是那种信仰万物有灵的人。于是在他的笔下,一切事物都通了人性。世间万物竞相生长,一刻不停地窸窣低语,草丛中树底下生满眼睛耳朵,村庄中不仅仅是人,人类和狗,和驴,和风雨树叶柴禾炊烟平等,共享同一片蓝天,呼吸同一口气。
刘亮程是整个村庄的旁观者。我猜想在旁人眼里,他一定是沉默而孤僻的,但实际上他全身心都洋溢着对茁壮生命的喜爱。当一个人能从一只叮他的蚊子中生发出一篇长文时,我们很容易猜到他同时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事实上在许多他的文章中,他就是个懒洋洋的旁观者,扛一把铁锹,东一锹,西一锹混日子;或者干脆隐于幕后,一遍遍讲冯三、王五、韩拐子的故事。说来也怪,这些故事讲了多年,每一遍都一样,却也每一遍都不一样,像传颂已久的老一辈的故事,历久而弥新。
在所有事物中,他最喜欢写风。在一些文章中,风刮歪所有事物,让整个村庄倒向一边生长;狗叫、驴叫能乘着风在夜空中翱翔。在另一些文章中,风勾勒出大大小小事物的形状;风一点点吹坏人的身体;风载着人向旷野深处奔跑。他也喜欢写狗、写驴。它们正如新疆村庄里生活劳作的人们,质朴、野性,充满生命力。日此,刘亮程对它们的描写也格外细腻、亲切。
但他最喜欢写的还是乡村中的人事。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拥有一切恍惚的、不真实的、马尔克斯般魔幻的故事。这里有一辈子夜晚醒来白天睡去的孤独守夜人、爬上了树就再也不下来的小孩、每当有人经过就将全部村庄埋入地底的古怪村民、一辈子无法停下来的赶路人......对于这些故事,刘亮程的叙述总是古怪而又模糊的。长久以来,他沉浸在臆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这些故事也通常带有凄凉的宿命的味道。在他忧伤的回忆式的笔触里,他从没看清过任何人的脸。一直以来,他仿佛活在只有他自己存在的村庄里。他什么也看不清,看什么也都满是孤独和恍惚。他和别人捉迷藏直到天黑,在深夜中闯进不知名的村庄——以后他再也没找到过那里;他曾在夜里被瘸腿的偷包谷贼狂追,他拼命地喊,两侧院门却紧闭;他出门寻找失踪的妻子,晌午回来后妻子在为他炒菜,“我看见发绿的汤里扔着几根白骨。另几盘也是些腐肉和陈菜,那些菜像是多少个季节以前摘的,发着陈旧的灰黑色。虽是刚炒出来,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丧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许多,衣袖有几处已朽烂,铜手镯绿锈斑斑,似乎这顿饭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炉膛里还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盘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动着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饥饿……芥,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他如是写道。
这样刻骨铭心的荒凉感在他的文章中俯拾皆是。或许正是这种感觉让他对人生,对生活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认识。随手摘择,尽是沧桑哲思。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长久以来,刘亮程就像一位旷野里的守望者,守望那个存于记忆里的黄沙梁。他写黄沙梁的万事万物,其实写的是那种铺满生活风尘的质朴生活方式,其实写的是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和认识,对于人生意义的探求和寻找。他将一切寄托在乡村中,但在乡村解构的今天,他知道,他的一切找寻家园的努力都踏踏实实地踏入了虚幻之中。
刘亮程说:“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飞行和奔跑。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他就像在风中奔跑的那个人,沉溺在虚幻的家乡中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