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村落深处的这个小院,是爷爷退休之后才真正居住过。也许人每个人在灵魂深处总是藏着自己的出生地,随着年龄的增长都有一种回归的冲动,因为那里镌刻的是你生命最初的烙印。
尽管我们家是那个小县城最早住上楼房的人家,可是局促的空间总是无法让爷爷的思绪飞扬。所以每年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家像是候鸟一样飞到那个小村庄,像是乌鸦回到了树上的巢,总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踏实。
每年走之前,爷爷是开心的,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回归的东西,好像真有一种度假的感觉,我们也略带嘲讽地把乡间那几间破旧的老屋称之为是“乡间别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因为那些陈旧的家具器物撑起一分烟火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那些粗砺的灶具已经被冷落了半年,似乎都栖息在岁月的旮旯拐角等着爷爷的炉火温暖它们。那些憨厚粗笨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都像是村姑一样朴实而踏实。锅大多都是农村人自己铸的大小的铝锅,锅上配上一个木头锅盖;碗也是粗糙的大瓷碗,没有什么花色,只是发挥最主要的本能就是盛饭;筷子都是常年不用换的,没有什么造型和花色,和老去的爷爷奶奶老去的光阴是和谐的。那些锅碗瓢盆里绽放过我们最蓬勃的食欲,盛放着我们鄙陋而粗糙的童年。一锅锅柔软的面条撑起那些瘦瘦的光阴,那时候的饭菜简单得如同我们的思想。
后来,那些锅碗瓢盆和那几间老屋一样被遗弃在那片土地上了,替我们看守者那段时光。每年爷爷回去的时候,当青烟在我们的小院里弥漫的时候,爷爷就把那些锅碗瓢盆搬出来在阳光下清洗,洗干净之后煮他们的光阴,烹他们的快乐。半年时间,爷爷在那片土地上是开心的,他把小院经营得绿意满怀,不大的院子里有小鸡欢快奔跑的身影,有邻居们进进出出的身影,当然爷爷种植的各种花草摇曳的身影。
小院不大,可是爷爷奶奶却很喜欢种树栽花。那时候我们家有一棵椿树,我不知道爷爷从何处移植来的,可是那棵椿树生命力很是旺盛,不到几年的时间就长得非常茂盛了,到了初夏的时候还挂满了一树的白花,可是味道不好闻。每当我们家的椿树开花的时候,村里人几乎都知道那棵臭椿的花朵又次第绽放了,那种味道肆意又霸道地充斥着小村的嗅觉。爷爷一脸的自豪,后来在椿树的旁边又种了两棵杏树,还有一棵楸树。
尽管故乡干涸,可是爷爷是勤劳的,一辈子几乎肩不挑手不提的教师爷爷到了退休后开始学会了担水。每天清晨,爷爷都亲自到涝池挑水,那时候我们村还吃着涝池水。每个清晨,爷爷把树坑菜地里浇得湿漉漉的,然后他一根烟接一跟烟蹲在那里开始抽,汗水里都泛着幸福的光芒,那个小院就是爷爷的家园。树的下面,不大的土地上,爷爷规划得井然有序。小白菜、菠菜、萝卜、韭菜,葫芦等等,每人一片,谁守着谁的领土,各长各的,那些简单的蔬菜一直点缀着爷爷清淡的日子。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院就是一个飘香的院落,一派丰收的景象,萝卜缨子粗糙而又硕大,像是粗服乱头的女人一样;韭薹顶着满头的白花远处看上去华发苍颜也瞬间老去了;葫芦搭架了,可是硕大的黄花凋谢之后并没有唤回粗壮的果实,细长的黄瓜疲惫地挂在秋天里;菠菜也不甘示弱抽出了苔子,也密密麻麻挂了一朵朵小花......如今想起来,爷爷的蔬菜都是以开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尽管无法吃了,可是他依旧每天给浇水,把那些老去的菜剁碎之后拌上麸子喂他的鸡们。
父亲是热爱土地的,他吃着自己种的菜,是那么自足。他和奶奶也依旧吵架,一辈子诸多事情意见都不一致,就包括吃饭这样的小事情也要争吵。当然最终妥协的是奶奶,奶奶就以自己不做也不吃的方式反抗着爷爷。爷爷便自己做,做饭对爷爷来说是一生都热爱的一项事业了,他从来不嫌麻烦,他要把简单的饭菜做得尽量精细点。
我们去的时候,他要给我们宰上一只他自己养的鸡。做饭一直是爷爷生命中的大爱,并且一生都贯彻食肉主义。他喜欢做鸡肉焖卷子,那一天,家里总要去好多邻居,爷爷是大方的,好客的,那顿饭总是花去爷爷好长的时间,他不在乎,他有的是时间。他蹲在树旁边,烫鸡、拔毛,那些工序爷爷一点也不觉得繁琐。就包括鸡心、鸡胃他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甚至鸡的肠子,他都用芨芨草伸进去翻洗,他就是一个不厌其烦的人。等到洗干净之后,爷爷的额头总是闪着亮晶晶的汗水,鬓角的白发相互映衬,那时候的爷爷是慈祥的、家常的。等到爆炒鸡的时候,整个小院里都弥漫着一种肉的醇香。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等不到做好,爷爷边便每人给上一块,孩子们黑乎乎的指缝里流淌着油渍,可是小脸上的快乐像是花儿一样绽放了。那个时候,奶奶在厨房里悄无声息擀面,你永远从她的脸上感觉不到美食带给她的快乐。那顿饭,大家吃着,聊着,爷爷一脸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晚饭后,大人们在树下聊天,孩子们追逐,爷爷谈笑风生,好像那就是他的天地,他的村庄,那份烟火的生活带给了爷爷踏踏实实的幸福。
当然,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看爷爷奶奶,我回去的时候,爷爷是最开心的,平平淡淡的我在爷爷的眼里却是他的骄傲。爷爷喜欢和我到街上买东西,遇到熟人,爷爷就迫不及待说我,好像我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
爷爷不在的前一年,尽管爷爷的疾病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可是他依旧坚持回老家。暑假的时候,我回老家看望他们。刚下车,爷爷就在车前站着,一脸的期待,爷爷像个老农民一样,带着草帽,一手提着一块大肉,一手还拎着一个西瓜。我刚到车门前,爷爷就把头探进来说,我早就算好了,你该放假了,今天该回来了,果然不错吧。那时候爷爷好像是中了彩票一样的快乐。我看到了爷爷衣服上的点点油迹,我看到了爷爷粗糙的手,我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难过,爷爷倒是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路上说着家长里短,对爷爷来说,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大事小事都与他息息相关。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出嫁姑娘了,爷爷都感觉很重要。
进了家门,爷爷一脸的释然,开始计划做什么饭,尽管确实没有到饭点,可是对爷爷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边安排奶奶去和面,奶奶一辈子最怕人指使他,对爷爷的安排奶奶总是一脸的不屑,爷爷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后来,奶奶说,爷爷已经有了瘾了,每天班车到的时候,他就呆不住,他都要等在那里,如果正好奶奶使唤他干点什么活,他都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他要等在班车停下的地方,明明知道孩子们都没有回来,爷爷已经习惯了等待。尽是没有等到我们,他也知道村里谁进城了,谁又买了什么,他都津津乐道,而奶奶总是不屑的表情,有时候还要把爷爷抢白上一番,她最不喜欢爷爷的琐碎。
我看着爷爷在飞扬的尘土里一脸的烟火气息,我吃着奶奶擀得结实的面条,爷爷烧得憨厚的土豆,端着粗瓷大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的时光,爷爷胡茬里都是满足,可是爷爷的神情明显地虚弱了。他谈论村里的大事小事,唯独他不谈他的疾病。那时候爷爷吃药已经比吃饭准时了,每天茶杯不离手,可是爷爷依旧感觉口渴。
那天晚上,睡在炕上,听着犬吠,听着爷爷的鼾声,我却一点都不习惯,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纯粹的睡眠了。后来,我渐渐觉出,家就是一个让人踏实入睡的地方,甚至睡不醒的地方,可是那硬邦邦的炕已经不能拥抱我的睡眠了,我和爷爷的小院已经渐行渐远了。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说要我陪他去趟寺,那是离我们村庄不远的一座寺。爷爷说,人如果有机会一定多到外面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句话最早就是从爷爷的嘴里听到的,尽管当时还有点懵懂。那时候我们都很小,他却坚持带上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尽管爷爷走得很吃力,可是他觉得他身后的岁月还很长,他还计划着他的病好了之后要到更远的地方。当然,我更是那样认为的。我真的没有想到,那是我今生陪爷爷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了。
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住在那个村庄里,睡在那个炕上了。爷爷一生走过的地方很少,记得我还上小学的时候,爸爸,爷爷去了一趟上海,南京,杭州。当时村上的人都是羡慕,爷爷更是有了说话的资本,还带回来了很多照片,一张照片上是两个爷爷的头像,下面是茫茫无际的海水。当时的我就很纳闷,一张照片上怎么会有两个爷爷,那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多年。照片上的爷爷是开心的。当时爷爷工资低,家里孩子多,回来的时候,只是给我带了一把雨伞,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一种伞叫太阳伞,有阳光的日子也可以打伞。尽管那是一把很普通的伞,不能折叠,在今天看来都有点笨拙,颜色还是黑色的,可是也足可以让其他孩子们羡慕嫉妒恨。在那个故乡人都不怎么用伞的日子里,每当下雨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都披着简单的雨衣,爷爷却提着伞和雨鞋站在我的教室门口,爷爷没有给我多少骄傲,但是爷爷买的伞和雨鞋给了我那么多自豪。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看着年迈的奶奶,我忽然就有点恍惚,恍惚之后就是心酸,奶奶也悄然老去了,年轻时候的强势渐渐都变成隐忍了。但我丝毫没想过的是,常和奶奶拌嘴的爷爷,竟然会在奶奶离开的没多久,就随她而去了。我也想,爷爷去了,和奶奶见面了,他们还会争吵吗?我想是不会了,经过多少年的时光之后,他们也许明白了,姻缘也是一种修行,能争吵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
那一年,也是到了五月份的时候,爷爷回去了,并且永远的回去了。临走之前一直念叨孙儿们的名字,爷爷总感觉我散漫的个性会被社会伤害,我就是让他最不放心的一个孩子。当我赶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和我说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我是他生命中认出的最后一个人。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已经穿着新衣服,那是爷爷穿得最新的一次,爷爷就以那样崭新的方式和我们,和那片土地上的亲人做了最后的告别。他被亲人们簇拥着,他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就是他的小院,那一年没有花草,也没有小鸡跑来跑去了。那一年的杏树和楸树上几乎没有结上果实,也许是因为干涸,也许是树木以那样的方式和爷爷告别。
爷爷在小院里过了不到一周就走了。那时他经常沉默着,健谈的他终究有一天虚弱得不想多说一句。朴实的乡亲们端着各种吃的送到爷爷的面前,一辈子热爱饭菜的爷爷看都不看一眼了。临走之前,爷爷把我们所有人都逐一作了点评,每个人的生活他心里更是明白,看似烟火的爷爷有一颗通透的心啊。
如今,那个小院里,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锁住了我们的童年和叔伯们的故乡,也锁住了我们回家的路,在政府新农村建设的号召下推平了房屋。那烟火也温暖不了单薄的光阴了。那个绿油油的小院里如今只有野草蔓延了,那棵椿树、杏树、楸树都被爷爷移植到了天堂,而爷爷的庄园就安在寺的脚下。
我相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爷爷的灵魂会去,在那里看看他曾经种过蔬菜的地方野草是如何肆意蔓延的,曾经喧嚣的小院如今是多么冷清,那些锅碗瓢盆里盛放着多少岁月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