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建元四年,大熙在与北方的北狄、北岐等国征战多年后,双方终于暂时取得微妙的平衡。北狄、北岐不再有大规模的南侵之举,大熙则列兵边关,加强守卫,定期允许两国百姓、商人在集市进行物品交易,双方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青州府虽位于大熙最北之所,寒冷的时候居多,但作为边关大城,朝廷一方面派了重兵保卫城防,另一方面,本国的商人想去草原、大漠等做生意,必须要经过此地,关外的商人也会在此出售自己带来的物品,同时买一些粮食、茶叶等草原稀缺的物品,因而青州府城一片繁荣之象。
青州府内,青州刺史李启招来管家询问:“正儿后日即将启程去京城参加会试,一切物品准备好了没?”
管家连忙回道:“回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对于这个小儿子,李刺史是相当满意的,李元正自幼聪敏好学,虽是刺史之子,但从不倨傲,在府学读书期间便通过乡试。这不,这次便相约与另外一位同样通过乡试的同窗一起赴京赶考。这位同窗来自青州府的一个下县,还是本次的乡试案首呢。
书房内,李元正拿着一本介绍江南的游记阅读,虽说父亲总是教导自己要举止稳重,但年纪轻轻就通过乡试,且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李元正心里还是有些激动的,对着书本看了半天还是无法静下心来,这才拿起一本游记观看,权作消遣静心。李元正与同窗梁安章性格投契,两人在书院交情最好。梁安章聪慧博学,性格坚韧,李元正温和谦谨,性格爽朗。这次二人相约一起进京,正好在途中还可以聊聊学问,这旅途也会有趣不少。
这天傍晚,李元正在外访友回来,客栈的小二赶紧过来:“公子,这是与你一起住的那位公子给你留的信。”小二接着说道:“今天中午有人来找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便赶忙回去收拾行李,恰好有过路的客商,那位公子便和客商商量后一起走了。”小二指了指李元正手里的信,“那位公子托我将信交给公子,还说因时间紧急,无法当面辞行,请公子原谅则个,下次回来由他做东,向公子赔罪。”
李元正打开信件,原来梁母不久前偶感风寒,没想到吃了药却总不见效,且有愈发严重之势,梁兄的妻子便托过路的行商给梁兄送来消息,梁兄这才急匆匆地往回赶。
乡试考完已十多天,估计还要二十来日才能放榜,这次会试朝廷只录取八十人,李元正自知自己答得不好,估计这次很可能不被录取。好在他还年轻,又性格爽朗,倒不是很在意,这不,这等待放榜的几天里,就忙着访友和外出游玩了。现下正好,梁兄回去,他则留下来等着放榜,如果梁兄母亲身体无恙,梁兄也来得及参加后面的殿试。对于梁安章的实力,李元正可是很有信心的。
这天,李元正与新结交的其他州府学子在客栈里吃饭,邻桌有人谈论:“听说前几天有一队行商遇到了北狄的一股探子,好像有人受伤了。”“是北狄人吗?我怎么听说是两队商人不和起了冲突?”其中一个行商打扮的人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和同伴说道:“我听说啊,有北狄探子假扮行商,好像被察觉了,就在青州府郭县附近,听说青州刺史大为震怒,连夜带兵去追缴呢。”
李元正心想:倘若真的有北狄探子假扮行商,估计父亲要暴跳如雷了,这事竟然就发生在郭县附近,还被大熙百姓发觉了,这可是明晃晃的打脸呢。
闽州泉江县县衙,管家陈叔拿着一封信前来:“少爷,老爷又寄来了家信,您看……”
李元正从公文中抬头看了一眼,道:“家里来信,不必告知于我。”管家想到这些年老爷寄来的信件,少爷从未打开看过,都放在他那存着呢。老爷想必也知道少爷不会打开,也给他另外寄了信,告知他家里情况,希望他在少爷身边能提醒一二。
管家望着埋头处理公务的李元正,心里叹气:少爷至纯至孝,可也极重感情,老爷当年那样做,少爷反抗无果,愤而自请就任远离青州的闽州,这么多年来未与老爷通过信,少爷心里也同样不好过吧。
这日,管家急匆匆赶来::“少爷,太太不好了。”陈叔边说着边拿着信小跑过来,声音中隐含哭声。管家陈叔一家是李府几代家仆,自小跟着李元正,当年李元正愤而离家,只带了自小亲近的陈叔远赴闽州。
李元正赶紧打开陈叔递来的信,信是陈叔的父亲写的,信中言明太太这么多年见不到儿子,心里思念得紧。同时也有些怨恨丈夫,致使父子母子多年不得相见,愁绪难解,压在心里,渐渐变成沉疴之势,如今惟愿再见儿子一面。
信件读罢,李元正已泪流满面,这么多年,他又何尝不思念母亲亲人,可想起当年的事,自己终究是负了自己的好友,这么多年,自己内心的煎熬也不少。罢了罢了,有些事情终究要去面对。
李元正召来县丞,主簿等人,安排好县衙相关事宜,同时上书朝廷言明情况,等待朝廷作出安排。
或许是近乡情怯吧,马车驶入青州府地界,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便滚滚涌入心头,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克制自己去回想这些,如今看到这熟悉的土黄色城头,那曾走过的街道,回忆便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了。
管家是少数几个知道当年事情的人,他了解自己的少爷,安排其他载着行李的马车先去前面的驿站,自己赶着马车往官道一侧的小路驶去,最终停在一片野草丛生的小山坡。
“少爷,到了。”陈叔对着车内的人说道。
“嗯。”车内传来李元正的声音,可车帘却迟迟未动。陈叔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站在马车旁边。
许久,车内传来一声叹息,车帘被掀开,李元正缓缓走下马车,拎着一壶清酒,向着山坡背面一个小土堆走去,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李元正在小土堆前停下,双目通红,喉咙哽咽许久,才轻声说道:“安章兄,我对不住你啊。”说完这句话,似乎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李元正痛哭起来,几近失声。
当年梁安章收到母亲身体不适的消息,匆忙中搭着一队商队回青州。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商队行至青州府境内,晚上在野外休息时,恰好遇到另一个商队。这个商队来自关外,说是带着关外的一些珠宝和皮毛,想和关内的人交换些粮食和茶叶等物品。这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虽说大熙和北狄、北岐等国前几年时常爆发小规模的战争,但最近几年,为了休养生息,双方都默认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因而双方有商业往来也不奇怪,毕竟百姓需要生活下去不是。
然而,梁安章还是发现了异常,对方队伍中有五六人伪装得再好,也无法完全隐藏一些军中人的习惯。青州府是边关重镇,梁安章也见过大熙的军士们,因而他知道,这五六人绝对不是普通的行商,鉴于最近北狄王庭的蠢蠢欲动,这几人很可能是北狄的探子。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探子在青州府出现,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略一思索,天微微亮时,梁安章与所在商队的头领告别,声称自己要去府学拜访同窗,已到了青州府境内,所以同行商人们觉得行路应该没什么危险,便与他作别。梁安章便独自一人,匆匆往青州府衙方向赶去。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不久后,另一方队伍中也有两人悄声离去,大约一个时辰后又回到队伍,仿佛从未离开过。
李刺史看着手下抬来的尸体,打开覆面的白布,认出此人正是梁安章,自己小儿子的同窗。李家是大族,京中也有家族子弟、姻亲等在朝为官,本朝考试不糊名,所以对于梁安章的成绩,他已大致知晓,也知道小儿子此次榜上无名。
短短的几刻中,李刺史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其实,对于梁安章,他是很欣赏的,此次进京赶考,若能榜上有名,也是他这个青州刺史的政绩不是。然而偏偏造化弄人……
李刺史招来心腹,对着心腹耳语几句,心腹颔首领命,转身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悄声安排手下将梁安章的尸首抬出,趁着夜色抬向野外。
待李元正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单上,却怎么也找不到梁安章的名字时,他想到了父亲,便急忙往家赶。他知道父亲在官场上有些人脉,或许能知道梁兄不在名单上的原因。
李刺史了解自己的小儿子,所以不待李元正有所反应,授官的旨意便已到达青州府衙。为时已晚,李元正再如何反抗,也抗不过这朝廷的旨意。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抗争,便是在任免的官职里,选择了闽州府的泉江县,一个远离青州府的下县县令,到一个曾经和梁兄相约要一起游历的地方任职。
梁安章的老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来打听不到儿子的下落,于几年前离世。妻子陈氏,多年来照顾病中的婆母,操持着家务,外出的丈夫至今杳无音讯,心里的凄苦无人诉说,直到生命的最终也未等到丈夫的消息。丈夫梁安章性格坚韧,重情重义,不会做那一朝发达便抛弃糟糠的事,或许……或许自己和婆母心里都猜到了原因,只是骗着自己不去相信罢了。
如今梁安章的坟前,无牌无碑,静静地对着北方,只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一岁枯荣,渐渐地掩盖了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