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优第一次在街角看见那家咖啡店时,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公交站台。墨绿色的遮阳棚下,"老时光"三个字用褪色的鎏金写着,像奶奶压在樟木箱底的旧围巾。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暖黄的灯光里飘着浓郁的咖啡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吧台后,用布细细擦拭着骨瓷杯。
"小姑娘,躲雨?"老太太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和的光,"来杯咖啡吧,算我请客。"
吴优局促地攥紧衣角。她今年二十四岁,身高刚一米五五,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此刻被老太太清亮的目光注视着,她几乎要转身逃出去——这种反应刻在骨子里,像多年前被按在泥地里时,第一反应永远是蜷缩起四肢。
热可可端上来时,杯沿还沾着一圈细密的糖霜。老太太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啜着自己的那杯:"看你脸色不太好,是遇到难事了?"
吴优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划着圈,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小时候总被人欺负。"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成年人的世界里,谁会在意几十年前的薄荷糖和推搡呢?可老太太只是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记忆像受潮的旧报纸,字迹模糊却带着霉味。幼儿园时,同桌的男生总抢她的辫子,把毛毛虫塞进她的铅笔盒,被老师训斥时,还梗着脖子喊"我喜欢她才跟她玩"。上了小学,情况变本加厉。一群男生追在她身后喊"小矮子""豆芽菜",把她的作业本扔进厕所,在放学路上堵住她,抢走妈妈给的零花钱。
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她被几个女生推倒在沙坑里。为首的那个踩着她的手背,居高临下地说:"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不欺负你欺负谁?"沙子钻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她却不敢哭出声——经验告诉她,眼泪只会招来更恶劣的嘲笑。
"后来呢?"老太太问。
"后来转学了。"吴优的声音轻下去,"爸妈离婚那年,我跟着妈妈搬了三次家,换了四所学校。每次刚熟悉新环境,就要重新开始。"
家庭变故像一把钝刀,慢慢割掉了她身上所有柔软的部分。她开始学着把自己藏起来,不与人争执,不主动说话,成绩中游,长相普通,像教室里一盆不会开花的绿植。直到高中,她忽然像变了个人——留起利落的短发,穿宽大的黑衣服,说话时眼神冷得像冰,谁要是多看她两眼,她能直直地瞪回去,直到对方先移开目光。
"他们都说我性格孤僻,不好相处。"吴优自嘲地笑了笑,"可只有我知道,这是保护壳。"
老太太听完,起身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薄荷糖。"尝尝?"她递过来一颗绿色的,"我孙女小时候也总被人欺负,后来她发现,含着糖的时候,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时,一阵尖锐的凉意猛地刺进喉咙。吴优眼前忽然一黑,耳边传来刺耳的蝉鸣,还有孩子们尖利的笑闹声。
她发现自己站在小学操场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胸口别着二年级(3)班的小红花。阳光炽烈得晃眼,跑道边的梧桐树影斑驳地落在地上,和记忆里的某个午后一模一样。
"喂,小矮子!"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优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是张牧,当年最爱欺负她的男生,此刻正带着两个跟班,吊儿郎当地晃过来,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篮球。
放在过去,她早就低着头想办法溜走了。可现在,胸腔里翻涌着一股陌生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些被抢走的零花钱,被撕碎的画,被踩在脚下的尊严,像电影快放一样在眼前闪过。
"把球给我。"吴优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坚定。
张牧愣了一下,随即嗤笑起来:"你说什么?小矮子还想打球?"
他把球往地上一拍,篮球弹起来,正好撞在吴优的额头上。跟班们哄笑起来,张牧得意地扬起下巴。
疼痛传来的瞬间,吴优忽然抓住了落下的篮球,用尽全身力气砸了回去。篮球擦着张牧的耳朵飞过,重重地砸在篮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牧的笑容僵在脸上,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
"下次再敢动手,就不是砸篮板了。"吴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看到张牧的喉结动了动,往后退了半步。
那天下午,她背着书包走过小巷时,又遇到了抢她零花钱的那几个男生。这一次,她没有跑。她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妈妈给的薄荷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
"想要钱?"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还是想尝尝被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的滋味?"
男生们面面相觑。他们习惯了她的怯懦,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爸是警察。"吴优撒了个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说最近总有人在这一带抢小孩的钱,正想抓几个去问问呢。"
男生们的脸色变了。带头的那个啐了一口,带着其他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吴优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可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像堵塞多年的管道忽然通了。
回到家,她第一次主动翻开了作业本。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算术题,此刻看起来也没那么难了。她写得很慢,却很专注,台灯的光晕落在练习册上,留下小小的暖斑。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吴优开始认真听课,举手回答问题,把被揉皱的试卷重新抚平,工工整整地订正。期中考试时,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班级前十名的榜单上。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她,说她是"进步最大的学生",同学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讶,有好奇,却没有了以往的轻蔑。
那个总抢她辫子的男生,某天塞给她一颗水果糖,红着脸跑开了。吴优捏着那颗糖,忽然觉得,原来被人好好对待,是这种滋味。
她甚至开始期待上学。清晨的阳光,走廊里的喧嚣,黑板上的粉笔字,都变得生动起来。她不再是那个总是缩在角落的影子,而是慢慢有了自己的形状。
这天放学,她又走到那家熟悉的街角,想去找老太太说说话。咖啡店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风铃却没有响。吧台后空荡荡的,只有那罐薄荷糖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奶奶?"她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空气里的咖啡香渐渐散去,暖黄的灯光开始闪烁,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吴优觉得一阵眩晕,伸手去扶吧台,指尖却穿过了冰凉的木头。
"吴优?吴优?"
有人在轻轻叫她的名字。
吴优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她眯了眯眼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不是咖啡香。她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白水,旁边坐着穿白大褂的女人,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
"你醒了。"心理咨询师递过一张纸巾,"刚才做了个很长的梦吧?"
吴优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的温热还残留在皮肤上,梦里的愤怒、紧张、喜悦,都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
"我...我回到小时候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咨询师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嗯,我听到了一些。你提到了欺负你的男生,提到了考试..."
吴优环顾四周。简洁的房间,淡蓝色的墙壁,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这里是她每周都要来的心理咨询室,为了那些总在深夜袭来的噩梦,为了与人交往时无法抑制的恐慌,为了那个永远活在阴影里的、瘦小的自己。
"那个咖啡店..."
"那是我们上次聊到的,你说小时候家附近有个卖薄荷糖的老奶奶,对吗?"咨询师温和地说,"你的潜意识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安全的象征。"
吴优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那双手纤细、苍白,和梦里那个用力砸出篮球的小手,慢慢重叠在一起。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咨询师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你努力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独自生活,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那些过去的经历确实留下了伤痕,但它们不能定义你。"
吴优拿起茶几上的白水,喝了一口。水的凉意滑过喉咙,像梦里的薄荷糖。
她想起梦里那个站在阳光下的小女孩,想起她挺直的脊背,想起她砸出篮球时的决绝。原来在心底深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那样勇敢。
离开咨询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街角的便利店亮着灯,门口的冰柜里放着各种口味的薄荷糖。
吴优走进去,拿了一罐绿色的。付账时,收银员笑着说:"这个味道很清爽呢。"
"嗯。"吴优点点头,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尖锐的凉意过后,是淡淡的甜。像那些隐秘的伤口,在被看见、被承认之后,终于开始慢慢愈合。
也许她永远不会变成梦里那个无所畏惧的女孩,但没关系。现在的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