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的路口,每晚有一个又矮又老的老太太推着小车在路灯下叫卖。我们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所以差不多每天都可以见到她。
夏天那会儿,老太太卖煮玉米。每当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她就会吆喝:“热玉米,玉米热哩!”不时会有些下班晚归的人光顾她的生意。
夏季最热的“桑拿天”,白天温度逼近四十度,晚上的气温也居高不下,闷热异常。老太太照例每晚出现在路口,每当路人经过,她依旧吆喝:“热玉米,玉米热哩!”本来就热得人难熬,再听到这叫卖声,路人都匆忙走过,避之唯恐不及。
天气渐凉,老太太卖起了薄荷糖。从那个时候,我们开始留意她。
她约莫有七十多岁了,驼着背,面前的小推车上摆放着一小袋一小袋包装简陋的薄荷糖,我们路过的时候,很少见到她有生意。
有时候天气很不好,刮风或者下雨,老太太仍然身穿雨衣,出现在路口固定的位置。
每当这时,笑儒总是担心地问我们:“今天会有人买她的东西吗?”我和笑儒爹无法做答。
渐渐的,我们每次从那个路口经过总会隐隐有揪心的感觉。我们也拿钱给笑儒,让他买过老太太的糖,笑儒很乐意当一回老太太的顾客。
糖用一个小塑料袋装着,上面没有一个字,是标准的“三无产品”,样子象几十年前我们小时候吃过的糖,对现在的孩子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一小包糖很久也没吃完。
冬天到了,晚上寒风凛冽,我们很少散步了,偶尔出去还会在路口见到她。我们都觉得,这样的天气老太太最好还是别出来了。
可是不出门做生意歇在家里,就真的好吗?
我们也不知道。
笑儒读过汪曾祺写的散文《蚕豆》之后,文中的一段内容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多次在闲聊中跟我提到。
大意是作者在北京工作单位附近总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挎着个木桶,哑着嗓子在胡同里叫卖“烂和蚕豆”。过了一段时间,老人不知得了什么病,头抬不起来了,却低着头依然卖蚕豆,只是不再吆喝了。又过了些日子,老人不见了,作者猜想老人可能死了。
笑儒跟我谈起这段的时候,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后来我找到那篇文章,发现这段描写在文中占很小的篇幅,只有七、八行文字,却能让笑儒一直念念不忘。
他甚至于有了更多的联想和担心:这样的老人,也许已经没有家人了,那么他死后,能不能被别人及时地发现呢……
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老人的内心一定很凄苦?
笑儒说:当然啦,难道不是吗?
我想了想,回答: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可是换一种角度去想——老人不肯坐以待毙,一直尽自己的能力去挣生活,这也是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表现方式吧?那样的话,他就未必觉得自己凄苦。
就象咱们看话剧《茶馆》,里面有个常四爷和松二爷。第一幕开始,当时还是清朝,作为旗人的他俩都是“铁杆庄稼”——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以拿到丰厚的俸禄,每天提笼架鸟泡茶馆,活得很滋润。
第二幕到了民国,“铁杆庄稼”倒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松二爷挨了饿,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而常四爷放下以前当贵族的架子,脱了长袍,一副劳动人民的短打扮,每天挑着担子卖青菜,说起话来依旧底气十足,用他自己的话讲:“自食其力,不含糊!”
第三幕就到了抗战胜利了……
笑儒说:在这一幕没有出现松二爷,他早被饿死了。
我说:是呀,常四爷也更老了,虽然已经没有力气挑担子了,但他依然提着小筐卖花生米,境况没有好起来,他却仍然乐观豁达。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面对惨淡的人生、艰难的处境,有的人选择沉沦;有的人却要凭着自己的努力,拼命好好活下去,充满与命运抗争的斗志,在别人看来TA或许很可怜、很悲惨,可是TA却不会自怜。
就象我们总在路口遇见的那个卖薄荷糖的老太太,我们对她充满怜悯,可是,在那么寒冷的冬夜、那么恶劣的天气里,她还坚持出来做小生意,除了为生活所迫,我想:在那苍老又佝偻的身躯里,定然有着一股子不向命运低头的韧劲!
无论谁,只要有了这股子韧劲,都不再需要别人的可怜,而更应该获得人们的钦佩与尊敬!
作为我们——这些尚未衰老的中年人、精力充沛的青年人以及花季少年们,最应该去努力,让自己拥有这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