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一九三一,旧历辛未年。是年九月十八日,从南满铁路北大营起,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对于东北长达十四年的占领时光。也正是这一年我的爷爷出生在了三祖文化的发源地,我的故乡涿鹿。城墙根底下的顺城街星星巷,是我爷爷长大的地方。
巷口有一块黑乎乎的石头,直径足有四五个人怀抱那么大。蚕卧在哪里,像是一头刚从田地里耕种完的水牛,酣睡不起。老辈人说这块石头是从天上来的,是星星化成的。老天爷派天神下凡来保护顺城街的老百姓。于是这条巷子得名为星星巷。
城墙三丈宽,高六丈六。城外有护城河。东城墙上面有一杆笔。这支笔不能写,不能画,就直挺挺的站在那里,风雨不摇。笔当然不是真的毛笔,是用石头雕成的,一人高,一抱粗。站在城墙上,顺着石笔的方向远眺,远远的有一座山两头高起,中间低洼,恰似为了这只笔而生。石笔尖稳稳地卡在了两座山头之间。人们于是都习惯称这座山为笔架山。
春天的塞北,风刮得正酣。郊野上,绿草刚刚探出了头,柳梢也刚染了发。一群孩子在空旷的土地上面奔跑着,嬉笑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线,线的那头连着天上五颜六色的风筝,风筝上面画着形形色色图案。冬天的张家口,气温时常在零下十度左右徘徊,河面上的冰在入冬一个月左右便冻得厚实异常。河面上也有一群孩子,他们在玩儿着许多北方孩子都没有玩儿过的东西——冰车。
在这两群孩子当间,最属高大的一个就是我的爷爷。我爷爷可是这方面的好手。当时的制造业与现在相比可谓是极其落后的,所有的玩具都是纯手工制作。风筝的骨架是纯竹子制的,风筝面是画着图案的窗户纸,将风筝面糊在骨架上,再绑上风筝线,风筝就算是制成了。爷爷读过书,写字画画是一把好手;学过做糕点,手的灵活程度也不差,做起风筝来自是得心应手。至于冰车,那就更不用提了。我的第一台,也是唯一的一台冰车就是爷爷亲手做的。
爷爷先是找了几块五十公分长,十五公分宽的木板排在一起做面板,然后找了两根方形截面的木棍做连接件,用钉子把木板和木棍钉在一起,冰车的大体形态就有了。但是冰车的实用与否关键在于最底端材料的选用,你必须尽可能地降低冰车和冰面间的摩擦力,这样才能使冰车跑的更快,滑的更远。同学们的冰车普遍都是在木棍的下面钉上两根砸扁的铁管,材料好找,连接也方便。我的则不同。爷爷找出了我们家许久不用的大锯,把锯条卸下来,用斧子一劈两半。分别嵌进了两根木棍里。记住是立着嵌进去的,而不是放倒了钉在上面。
一九三七年来临,兵燹摧毁了家园。当时塞北的各个县城驻扎的日军并不是很多,最少的一个县竟然只有一名日军。在爷爷的记忆里,日本人也不全都是凶神恶煞的,他们也会给小孩子糖吃,听人讲故事。但是人虽有情,子弹却是不长眼的,在战争中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一枚炮弹落进了他们家的院子里,带走了他童年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带他去到了一个镇子上。
有一年夏天,爷爷、我、姑父和姑母,我们四个人磕着瓜子在炕上闲谈,我问爷爷:爷,打仗的时候,你们家有什么大官亲戚没有?
爷爷:大官亲戚?我们家就是大官。我爹是警察局长,我家逢年过节根本都不用买东西,别人送的还吃不完呢。
爷爷说当时的八路军采取的都是骚扰政策。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跑到城墙底下放上一枪,放完就走。等驻军慌忙冲出来,乱放一阵枪,早就找不见人影了。驻军刚刚回去睡觉,埋伏在城墙下的八路军又悄悄溜出来放一枪,像刚才一样,继续放完就走……来来回回几次,一夜的时间也就都过去了,夜夜如此,想必驻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不过谁让他们是侵略者呢?爷爷说每天早上城墙下面都会散落着许多的子弹壳,他捡了好几大罐都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面。只不过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挖。七八十年过去了,县城的房屋几经更迭,那几罐宝藏也不知兜兜转转经了几个人的手,现在流落在何处。
有幸的是爷爷虽生在战争年代,却没有当过兵,这或许是和他从小的家庭条件有关。但是天不随人愿,“警察局长”因病撒手人寰,出于对战争的恐惧,一九四九年我的祖奶奶带着爷爷来到了生我养我的这片村庄。说到这里,讲一则爷爷的趣事。
同上述一样,也是某一个夏日的午后,爷爷对我们讲起曾经的故事:那时候我一进村,就看见田里面有一个姑娘在哪儿劳作,那时候我就想能娶这么一个姑娘可真是不错。结果你猜那个姑娘是谁,就是你奶奶。爷爷和奶奶一同生活了四十年,我查了一下百度,这叫做红宝石婚。
接下来这六十年的光阴,爷爷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是空白的。因为爷爷不喜欢讲故事,所有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问出来的。爷爷膝下四女三子,子孙满堂,亲的堂兄弟我就有十一个。
爷爷不喜欢往人堆里凑,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唠嗑。我小的时候,爷爷没事会画画,当然都是纯水墨画。我现在还记得爷爷当时画了一头猪,在墙上挂了好久。我五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学写毛笔字。我央求爷爷教我,却因此没少受爷爷批评。爷爷总是嫌我写字难看,这或许后来在他的脑海中都形成了固定印象。他讲他们小的时候学写毛笔字,老师会在笔的最上端放上一枚铜钱,要求所有人必须把笔杆拿直,谁的笔歪了,铜钱掉了下来,就用戒尺打谁的手。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爷爷就已经是满头白发了,但是爷爷的身体却一向都很好。小的时候奶奶没少让我替她买药,但是却不曾记得爷爷吃过。后来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爷爷走路也开始变得蹒跚起来,但是爷爷总能在将倒时,晃晃身子又站住了。
常伴在爷爷身边的有这么三大法宝,拐杖、铁球、蒲扇。拐杖用来走路,铁球用来活动手指,蒲扇用来乘凉。盛夏时节,爷爷经常会穿着背心靠着被子上面,微弯着腿,轻轻闭上眼,左手放在炕上,右手轻晃着蒲扇。这或许就是老年人的悠悠夏日。
有一次镇上面办庙会,一个同学约我去玩。我正在那儿收拾东西,爷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坐在炕沿上,从兜里掏出来他那个用毛线缝制的钱包,从那里面拿出来二十块钱放在了我的手里。他对我说,这辈子他这样的庙会可看多了,我还小,应该多去经历经历。当时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阳光下爷爷的那一个笑脸,那可能就是家的温暖。
爷爷那屋有一个放煤的杂货房,我六年级的时候房顶旧的石棉瓦实在是烂的不成样子了,爷爷买了几块新的。白天的时候,父亲和叔叔都不在家,家里只有爷爷、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事实证明,八十岁的爷爷比我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要强壮的多。几十斤重的石棉瓦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一份很大的挑战。
爷爷很多年就不种地了,但是每年收秋的时候,爷爷还会帮忙在院子里面剥一剥玉米皮,或者是帮着把玉米放到放玉米的铁圈子里面。但是从去年开始爷爷就变得力不从心了。铲了几锹玉米,爷爷就忍不住大喘气。妈妈赶紧让他进去休息。
我与许多人相比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都见过;但我与许多人相比无疑也是不幸的,因为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我的眼前逝去。未曾拥有,不会懂得失去有多痛。爷爷是我最后的一位祖亲。
2014年深秋,哥哥去相亲,找的是邻村的一个媒人。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应该是十一月中旬,因为那天我们开家长会,家长到校,学生放假。我到家时,他们正在家里面吃午饭。那个媒人看了看爷爷的身体,伸出一只张开的手,说爷爷至少还能活这个数。我当时还固执的以为爷爷能过到百岁,至少应该能看到我的孩子。没想到,一语成谶。
上周四的中午,我想给一个同学打微信视频通话,可是打了几次总是打不通,我就把手机放在一旁准备睡觉,没想到手机此时却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大喜则哭,大悲则笑。撕心裂肺的痛是无声的。父亲向我宣告了爷爷去世的讣告。
第二天的清晨,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我想起了史铁生的那句话,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星星准备升空,我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男儿落泪,总是因为某些东西戳到了你的痛点。或许是叔叔在送路时的那一声哭吼,或许是父亲即使是站不起身来依然固执地要送爷爷最后一程。生而为人,如此已不枉此生。
人总会老去,甚至会逝去。四季轮转,生命轮回,这都是不可避免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斯人已逝,我相信他并不希望我们就此停下脚步,只是单纯的陷入无尽的悲痛,他希望我们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他会永远地在天上照耀着这片土地,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前进与回家的路。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