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闻鬼王阎魔掌管世间生死,府邸终年蔽日透不出一丝光亮,且那奈何桥的八百里黄泉更是寸草不生,唯独忘川河的河水和自水中开出的彼岸花为这偌大的地府增添了一抹流动的身影和妖娆的颜色。
可是阎魔并不喜欢这样的景色,便下令若非府顶有光,河水不得流动,而水里的彼岸花也不得开花,整个地府都服从阎魔的威严和旨意,于是地府从此没了淙淙流水,彼岸花也拢了花瓣再也不曾开花。
阿落便是那无数彼岸花中的一朵,她整日整夜的浮在冰封的忘川河中,每天在水中醒了睡,睡了又醒,与其他的姐妹一般,在这地府空守了百年寂寞。
她想,什么时候能再开一次花呢?哪怕是付出天大的代价她也是愿意的,毕竟生为一朵花却不能开花,该是多么孤独啊。
她的心愿便是在那与日剧增的孤独感中日益强烈,其他的花儿都劝她认命,她只气冲冲道:“如今都已经闭花千年了,若此生不能开花,那我们作为一朵花又有什么意义!”
众花听闻感同身受,朵朵失落沉默不语。
恰在此时,沉寂了千年的地府突然自天顶传来耀眼的光芒,整个地府顷刻间通彻明亮。
忘川河解封,河水奔流不尽,发出悦耳的银铃声,数不尽的彼岸花皆在此时开出了妖冶的红色花朵,朵朵粲然夺目,阿落惊喜极了,在河水中尽情摇曳身姿,她想,等待并非是无望的呀!
阎魔正躺在午憩椅休息,猛觉眼前一片光亮,遂双目怒睁,拍案而起,大喝道:“何人胆敢在地府放肆!”
地府万物都噤了声,约莫过了片刻钟,那光亮渐渐汇聚起来,最后竟幻化成了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剑眉星目,周身光缕萦绕,姣好的面容令整个地府都失了色。
阎魔冷哼一声:“不知这位仙家贵客亲临本府,有何事赐教?”白衣少年莞尔一笑,拱手作揖道:“阎魔大人多有得罪,小仙只是听闻地府常年拒客,当下想借地府易一物一用,以至于今日唐突到访。”
阎魔背过身长袖一挥:“不借!”
白衣少年也不恼:“小仙所借之物不过是一株彼岸花,大人何必如此拒我于千里。”
阎魔自古便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受着世人敬仰,而自己独守这地府千百年,也未曾得世人一分垂怜,想来更气:“不借就不借,莫要在这里多费口舌。”
白衣少年的神情明显多了几分失落,几步上前,又止步:“小仙借花只为救人,还望阎魔大人成全,若是大人执意不肯,那小仙就只好站在这里一直等到大人同意为止。”
“你还不走!”阎魔怒急,随手召来黄泉八百里黄沙将白衣少年团团围住,风沙细小稠密,几乎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不走,这风沙可是会取了你的性命!”阎魔说罢,拂袖而去。
【二】
阿落只记得那日黄沙漫天,冥冥中仿佛还听到了少年痛苦的呻吟,黄沙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竟连地府的鬼卒幽魂都牵连进去,阎魔不得已才停了风沙。
待那风沙散去,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纯洁无瑕的白衣上到处都是被风沙划伤的口子和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昔日那般姣好的面容如今变得憔悴不已,他颤颤巍巍走到阎魔面前问:“我只借一株彼岸花即可,还望大人成全。”
阎魔也不愿去看他那满身狼狈,狠下心说:“即便是我愿意,我这千千万万株彼岸花也未必愿意。”说完,他将目光投向那满河的彼岸花问:“你们当中有谁愿与他离去,且上前来。”
众花迫于阎魔威严,不敢应答,唯有阿落方才全然忽略了阎魔所说,只是对少年身上的红色倍感新奇,她好奇想着,为何这少年身上的红色比着自己的花瓣,竟暗淡几分,不似自己这般鲜艳呢?
阿落正疑惑着,忽瞧见有红色的液体竟从白衣少年袖口滴落,点点滴滴汇聚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流向忘川河旁,阿落急于追赶细流,擅自挪动花根向前游去,身旁不少彼岸花大惊,唤她莫动。可她早已玩性大起,全然忘了阎魔的存在,刚抬起头,便正好对上阎魔那双火冒金星的眼。
“这地府,竟还有敢忤逆本王的彼岸花……”阎魔掌中升起腾腾烈火,刹那间挥向阿落,阿落来不及闪避,只好糊里糊涂的闭眼等死。
“既是有花愿意,阎魔大人此举又意欲何为?”白衣少年抢先一步将阿落护在怀里,躲开了阎魔那一掌致命的伤害。
待阿落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后,只见白衣少年身上的红色液体流的更为猛烈,那液体也浸染了阿落的花瓣,使得她此刻竟无比美艳。
阎魔眼中金光陡现,对着白衣少年一字一句道:“你可以带走她 ,不过她是我地府的花,却背叛了我,我要她从明日起,便再也无法开花。”
阿落冷冷打了一个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花体一般。白衣少年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携了阿落离开地府,他强撑身体飞天,途中几次险些坠地,阿落贪婪贴着他的伤口,花体红光闪现,慢慢将那伤口止住,此时的阿落全然不知自己以后的命运,只觉这白衣少年的鲜血,甚是温暖。
【三】
白衣少年在九重天的月灵宫内昏睡了一天一夜,待他微微睁开双眼时,只见小侍童正为自己包扎伤口,他急抓了小侍童问:“那朵花呢?”
小侍童忙答:“子桓上仙莫要着急,那株彼岸花正在玉姬仙子寝宫处。”
子桓听闻,起身便要赶去。
小侍童跟在身后:“可上仙的伤势…….”
子桓回道:“莫要多嘴,现在救玉姬姐姐才最为紧要。”
幽兰宫内,玉姬仙子安然躺于仙榻之上。
阿落被放在旁边的窗柩台上,她仔仔细细盯着仙塌上的美人许久,不可置信地想着世间竟有如此美貌之人。她正欲移身到美人床榻前,幽兰宫的门却被打开了。
子桓带着小侍童匆匆赶到。
望着病榻上千年未醒的姐姐,子桓心中只有难忍的疼痛和满腹的不解,他不懂,姐姐为何为了一个凡人将自己弄得如此地步,姐姐却总对他说,爱是天下间最美好的事情。子桓不懂姐姐,也不懂爱,他只想让自己的姐姐快些活过来。
他慢慢走到彼岸花前,轻手抚摸着阿落的花径道:“听说忘川河的彼岸花花径汁水有起死回生,断情绝爱的功效,加以丹药炼之,必能救姐姐于苦海。”
阿落听闻,大感吃惊,花径想来是彼岸花最为重要的生存之物,若要取花径汁水,必定十分痛苦,但在阿落还来不及做好准备之时,子桓已擅自施法,用银针穿过花的径,那鲜艳的红色汁水便自径孔渗出。
子桓见此,忙拿了净碗接下,那银针正刺中阿落的心口处,她疼痛难忍,觉得全身如同被穿透一样,颤巍巍的,一遍又一遍的,紧紧的拢起叶子以便减少疼痛,她抬头,细细去看白衣少年的眉眼,少年眉头紧皱,眼神有些慌乱,额头汗滴点点竟连接取花汁的手都在抖。
他或许也是在担心我吧,阿落思及此心中竟多了几分快乐:“这个少年也是我的恩人呢,若非他,我可能就被阎魔大人一掌打的灰飞烟灭了,所以我要好好帮他才对。”
阿落不再蜷缩花体,而是任由花汁流出。
“这么多,应该够了吧……”阿落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当年佛祖西游,路遇一朵不会开花的花,花儿虔诚祈求,愿以百年生命换得一瞬花开,佛感其痴诚,遂将其带回灵山,以灵水滋养愿其得偿所愿。
那个时候,灵山还有个守山的小仙童,见了一朵不会开花的花甚是稀奇,便整日陪伴悉心照料,希望这花有一日能开出漂亮的花朵来,可后来佛却怪他沉迷异物不思修行,便将他送去了玉姬仙子宫内好好教养。
花儿未曾忘了那个小仙童,可小仙童却在走出灵山后将花儿忘了个一干二净,花儿怨天理不公。
佛笑,你可愿求他回头?
从此这花儿便弃了仙身,坠入地府……
阿落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被身上的伤口痛醒,醒来却见妗妗少年正为自己包扎伤口,她微微皱眉,颤颤动着身子。
“子桓,我可是睡了很久?”仙塌上玉姬仙子久违的声音响起,子桓听见这声音有些激动,手下一紧,弄疼了阿落。
他急急忙忙跑到仙塌前,握着玉姬仙子的手道:“姐姐,姐姐终于醒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姐姐现在活着就好了……”
玉姬仙子眉眼温柔 ,她抚着子桓的发道:“我睡的这些时日,子桓也长大了,成了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了……”
子桓开心的将阿落抱在怀里道:“是这朵花将姐姐唤醒的,她的花汁能让人忘记痛苦,所以姐姐以后便不会再悲伤难过了!”
玉姬仙子笑了,她看着阿落问:“这花,会死吗?我看它垂着脑袋,很是无精打采。”
子桓忙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她是我带上来的,我一定不会让她死掉的!”
子桓说完,将这花抱得更紧了。
玉姬仙子无奈于子桓的小孩子心性,摇头道:“那你就快将她安置好吧。”
子桓行了礼,开开心心的离了幽兰宫。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玉姬仙子忽然变了脸色,往日种种,她依旧历历在目,失去爱人的痛苦,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四】
阿落伤得有些重,伤口久久不能愈合,总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子桓也开始不知所措了,他本以为包扎了伤口止了花汁外流,这株彼岸花就会好起来的,可如今伤势却愈演愈烈,万般无奈下,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头,以血去滋养阿落,仙人的血,必能使这花儿痊愈。
等到阿落清醒时,子桓因讨花内伤和失血过多昏倒在了桌旁。阿落此时才终于敢唤他的名:“子桓,子桓……”
子桓冥冥之中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独自挣扎了好久才醒过来。
“子桓,你终于醒啦?”阿落开心的笑起来。
“谁,是谁在叫我?”子桓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人。
“是我呀,你带回来的彼岸花。”阿落回答。
“竟是…是你在跟我说话。”子桓万分惊奇的看着眼前重新活过来的花儿,满是惊喜:“原来花儿是会说话的!”
“对呀,我还要多谢你救了我呢!”阿落想开花表达谢意,无奈始终不能开花,她猛然想起阎魔早已对自己下的诅咒:“我如今已不能开花了,子桓,你会弃了我吗?”
子桓摇摇头:“怎会,你救了我的姐姐,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的。”
阿落欣喜:“子桓此话可当真?”
子桓重重点头:“自是千真万确。”
“那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我会努力,努力有一天为你开出花来。”阿落用力拢拢叶子。
“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好生照养你,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花。”子桓信誓旦旦的承诺着,却猛觉心头一阵刺痛,那种话语,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谁说过一般。
好景不长,玉姬仙子醒后没过多久,突有天兵天将到访,当即扣下玉姬仙人,子桓闻声感到,却只看到玉姬仙子满身伤痕的倒在血泊之中。
他怒急,吼道:“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姐姐!”
领头天将答:“子桓上仙,玉姬仙子偷盗天界珍宝阁回灵丹,企图扰乱凡间生死,乃是天界之大不违。罪应当诛,是天帝特命我等前来处理,还望子桓上仙莫要插手。”
“不可能,不可能的……姐姐,你明明已经忘了那个凡人的,你怎会记得他?”子桓拼命摇头,不敢相信。
“是阿姐无用,还是没能忘记他,枉费了子桓弟弟的一片好心,还望子桓从此能够一个人好好修行,早日成神,莫要再管我了,我愿随夫君一同去了。”
玉姬仙子说完,元神自心口挣出,落入天将手中,她的身形开始像云雾般散去,子桓很奇怪,他怎么抓都抓不住姐姐,自他六岁那年来到幽兰宫,便一直是由玉姬仙子照顾,他视她为亲姐姐,他不想让姐姐离开,可是他毫无办法,他留不住姐姐,甚至连她的一缕青丝都未能留下。
【五】
“女落,什么是爱啊 ?”子桓失神般看着阿落。
阿落看着子桓这般模样,于心不忍:“子桓,你不要再伤心了好不好?”
“你告诉我,为何姐姐还是没能忘掉前尘往事呢,你的径汁明明可以断情绝爱的。”子桓红了眼:“你的径汁为什么不管用了?”
“子桓,其实……我并非真正的彼岸花,我只是一株不会开花的花,世人皆唤我为,昙花。”
子桓突然笑起来,那笑容掺杂了无尽的苦楚:“连你也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这一生,着实可悲…”
“不,不是这样的子桓,我愿一生一世陪伴你,我愿为你抹平那些悲伤,你相信我好不好…”阿落拢起叶子蹭子桓的袖子。
子桓心口突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脑海中似有一些东西喷涌而出他顿住,似是下了万般决心:“阿姐要我好生修行,女落,你且好自为之莫要再与我纠缠了。”
他说完,一挥手闭了月灵宫的大门,女落被狠狠拒之门外。
女落的泪自花蕊流出,可惜子桓是看不到的,花的眼泪是无人能够看到的,他要修行,那她便等,等到他修行圆满,等到他重出月灵宫的大门为止。
女落守在月灵宫外,看云卷云舒,看星辰幕落,看清晨朝暮,看四季变化,她在月灵宫外,守着子桓,一守便是五百年岁月。
终于,他修行圆满,坐化成神,却是连见她一面都未曾,女落只见他元神自月灵宫乘龙而出,朵朵莲花粲然映于天际,那是佛祖第三十二世弟子降生的吉兆,她与他再无可能。
她望着漫天璀璨,花心碎裂。
佛现,问之:“汝可愿回头,愿绝了前尘,愿忘了他,我便应你世世开花,永开不败。”
“这句话,佛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弟子,不愿。”女落俯身,万般不甘:“我愿,生生世世等他回头,等他看我一眼。”
“你是他命中一劫,他又何尝不是你的一难呢。如今他既然已能放下,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佛无奈,叹息,西去。
那是他命中注定的第三十二世弟子,他怎会让任何人夺去他心爱的弟子。
女落明知如此,却还是愿意等着,她要守在月灵宫前,等着子桓从她身边经过,看她一眼,只是一眼,她就满足了。
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根本无人前来,女落在漫长的等待中,身衰力竭,逐渐绝望。
【尾】
终是那一日,有僧子从月灵宫经过,路经那花时,衣袖无意间覆了那花一瓣,女落便恢复了精力。
女落识得子桓的气味,感觉。
她唤他:“子桓!小仙童!我是那朵不会开花的花呀,你忘了吗!”
僧子顿足:“缘起缘灭缘散尽,花开花落总归尘。我乃佛祖座下弟子,韦陀,还望施主莫要执着前世,伤人伤己。”
他说完,要走。
女落用尽全身法术从花里挣脱出来,化作姣姣少女,眉目如画,却是眼眶含泪伏于韦陀身后,纤纤玉指只敢握住他佛衣一角:“你竟如此厌恶与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吗?”
彼时暮色四合,女落言道:“小仙童,我是女落,你怎么会忘记我了呢,你看啊,我为你开了花。”
那昙花慢慢翘起,绛紫色的外衣在花蕊处连连绽开,分外美丽。
韦陀闭眼,奋力甩开身后少女的双手,那一道金光劈过,斩断了他们在灵山的所有过往。
“阿弥陀佛。”韦陀抬脚,纵心中万般不舍,也終是要断了,唯有如此,她才能修自己的因,成自己的果,便是不舍,也要割下。
女落望见他的背影,好是决绝,那昙花只开了一个小时,便已凋落。
“缘起缘灭缘散尽,花开花落总归尘。”女落苦笑,周身如思缕轻飘,偶有一朵花瓣起,落于韦陀脚下,那花瓣便甘愿卑微如泥土,印在他的脚下。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她终是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去了结了自己的一段因果。
无怨无悔,不悲不怒。
灵感来源【昙花一现 只为韦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