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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妩十六岁时便艳冠全城。
万艳坊的贾妈妈初见清妩时便知她前途不可限量。几个同样的女孩子,她就是格外的引人注意。
她是被她爹卖掉的。她后娘说家里人多口粮少,供不起她。
晚上在她爹耳朵旁边吹枕头风,让他把清妩卖到妓院去,还能得一笔可观的进项。她爹含糊的唔了一声,翻身将她后娘压在身下。
她娘连生了四个女儿,上面三个姐姐均已出嫁。她娘还在的时候唤她作老幺,一直也没个名字。
后娘嫁来后支使她做事也总是诶诶——的叫她。后娘生了两个男孩,她是家里最多余的人。
不过,贾妈妈不嫌她多余。
她穿粗布衣服站在一众小姑娘中,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气。一张柔滑的鹅蛋脸,上面嵌着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荡着无辜的柔情。
贾妈妈觉得总叫她老幺是不行的,遂请了起名先生来给她取名,最后得了个清妩的名儿。
清歌曼舞,有了名字,也预示了她的一生。
她爹拿了钱,千恩万谢的走了。
清妩站在贾妈妈旁边,看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心里默道:爹,我有名字了。而她爹,早已走进茫茫的雾色中去了。
贾妈妈请了人来教清妩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几年光阴下来,吹拉弹唱,唱曲作词竟也像模像样的。
接着一举把她卖给了一个外国男人。
清妩觉得,西方人是不会对东方人着迷的。
那个外国人进来时,清妩正往白瓷杯里斟茶。茶水的雾气腾起,让她的身影氤氲在雾气中。
那外国佬看得呆掉。
在他的文化里,从未有这样一番景象,这样一个顺从的柔媚的女子微弓着身子缓慢斟茶的景象。
她的手指细长且白皙,手上执的白瓷茶盏色泽温润,与她的手融合了一般,分不清那白是手还是瓷。
清妩搁下茶盏,双手轻举将茶递给他。他怔愣了片刻,随后把茶接过去,一饮而尽。
他把瓷杯搁下时,清妩已走到铜镜前,除下了头上的玉簪,一头黑缎如瀑泻下。
他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他走近她,站在她的身后,眼睛看着铜镜道:“我叫尼贝尔。”
清妩从镜中看向他的眼,微勾起唇角,心中却暗忖:这外国佬起码得有四十岁了,不过保养得当,看起来倒才三十多点。中国话说的不错,看来在中国呆的时间不短。
她不说话,嘴边噙着笑看他,尼贝尔见此,不禁又开口道:“我......我想我爱上了你。”
清妩的笑意加深了些,仍旧不开口,暗道:外国人都这副德行不成,见人才几面就爱呀爱的,也是奇了。
在他强烈的注视与探寻下,清妩将裹住她身体的朱红锦衣缓慢褪去。
暴露在空气中的凝脂般的肌肤轻微地战栗着,与身上的淡茜红鸳鸯戏水刺绣肚兜同下身的同色娟纱襦裙交融碰撞。
尼贝尔再也无法言语。
她那东方的含蓄又勾人的魅惑让他每一条神经都崩到极致。她没有大片的裸露,露出的后背同手臂已是她最极致的展现。
他有些急迫的将她搂进怀中,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
在她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中国娼妓。即使到中国,他也带着自己在英国时的情人。
今夜,将是他四十年来对人生的新尝试,对古老东方的一位青楼女子的探寻。
清妩用她柔弱无骨的手及纤弱的臂弯搂住他的腰背,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到:“像对待你的情人那样对待我。”
尼贝尔不禁用英语说了句老天爷。
受身体的本能牵引,他去找寻清妩嫣红的吐露芬芳的唇。
两具身体交叠一处,雕花木床上的妃色纱帐落下。
一个不眠夜。
第二天清妩开始接客。这年她十六岁,年华正好。
城中做古董生意的叶老板家的独子叶明轩,第一次见到她便念念不忘,第二次来时便说要给她赎身,第三次更是直接带了银子来。
清妩见他这般只是笑,对他说:“你要是想睡我来这里就好了,你家里已有好几房小妾,何必剥夺其他人的乐趣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然而那笑的下面透出的是微微的涩然和彷徨。
她被她爹卖了好些年了,旧时的她死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有人谈论她,有人迷恋她的肉体和容颜,甚而有人还爱着她的灵魂。
她不需要去爱谁,她只要被爱就好了。
被很多人爱。
叶明轩扮作痴情男儿,死活要给她赎身。
叶老板知道后,狠狠地叱了他一番。要取妾固然可以,不过窑子里头的女人是决计不能进他家的门的。
世人皆爱红颜,但都只是赏玩,放在心上是很愚蠢的行为。
叶老板亲自去了万艳坊。
刚走至门口时便被贾妈妈拉着去了二楼。
她可不管他是来问罪还是寻欢,她的眼里只有他身上穿的暗蓝织金锦长衫同手上戴着的玉扳指和翡翠戒指。
房门打开,清妩正在小憩,见有客来,也不好怠慢,便起身迎上去。
一股带有脂粉气的暖香霎时飘入叶老板的鼻子。
他细细打量她,因在房内,她只着了件月白单衣,下套同色暗花素绫裙。脸蛋上有些许绯色,绾起的头发有点松了,微微歪向一边。
原先只道她是个妖艳风流之辈,却未料到是一位韵致楚楚的女子。到嘴边的话又吞回肚里。
贾妈妈把他往里一推,关上房门笑吟吟的下楼去了。
这叶老板现年四十五岁,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之辈,家中妻妾甚多。
年少时风流,没理由老了不风流。
清妩给他端来一杯茶,他却不接,而是握着她的手将茶送至嘴边,尔后茶杯坠地。
他的嘴唇顺着她光洁滑腻的手一路往上,缓慢地亲吻着,最后与她殷红的唇相互触碰。
月白色单衣同素绫裙接连散落在地板上,妃色纱帐垂下,被窗外吹来的风撩起一角,晃个不停。
第二日,天色尚早时叶老板便离开了,临走前把手上一只翡翠戒指摘下来套在清妩的手上。
往日他都是戴在无名指上的,勉强能套住她的食指,不过还是大了。
回去后叶老板什么也没说,叶明轩哪知他爹将儿子看上的人给睡了,只当他是默许了,心头狂喜,随后便去了万艳坊。
去时清妩正在桌旁喝粥。
因刚晨起,一头乌发只松松的绾了个单髻,着了件鹅黄暗纹单衣,下面是同色撒花百褶素罗裙。
娇俏的模样,让叶明轩甘心化作绕指柔。
他眼神胶在她身上。
从碗里的粥滑向殷红的嘴唇,葱根样的手端着青瓷碗,手上的翡翠戒指......戒指,那戒指,别人不认得,他叶明轩不可能不认得。
他霎时从心底涌起一股盛怒之气,快步走上前,将她手中的碗拍掉,又把她手上的戒指扯下来用力地砸在地上。
她有些懵然,正要起身,他却将她拦腰抱起,丢在床上,随后俯身上去。一边在她的身上啃噬,一边在心中道: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回来一句话也没有。
妃色纱帐被铜钩挂起悬在两边,他的动作极尽粗鲁,她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却仍不忘记紧紧抱住身上的男人。
醒来时房中只有她一人,四肢百骸如同被碾压过般,她强撑着身子从地上捡起被撕破的衣裳,弯下腰时看见那只翡翠戒指掉在床脚,顺势将其一并捡起,捡起后拿在手里端详,想着哪天去让银匠给紧一紧。
锦被外的肌肤青一道紫一道,衣裳也忘了穿。
其时王朝倾覆,万艳坊便关了。
一时又有舞场盛行。
凭借清妩的姿色和才华,去哪个舞场都是有人要的。
但她不会跳摩登的舞,也不会唱那些通俗的歌。她大概只属于旧时代,新时代容纳不了她。
她要去找那个英国人,他那天还来找过她,她知道他住哪里。
清妩换上雪青绸缎妆花盘扣窄袖小袄,下着同色烟云蝴蝶褶裙,脚上一双淡青色铃兰绣花鞋。一头青丝用一根玉簪松松的绾了个髻,又扑了些香粉,方才出门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尼贝尔处去了。
尼贝尔有些惊喜,他未料到她会来找他。当然即使她不来他也会去找她的。
不待他开口,清妩已说明来意:“有了万艳坊才有了我,如今万艳坊不在了,我竟找不到栖身之地,跟你去英国或可寻一条出路。但这样冒昧的就来了,你不要见怪。”
他虽不曾这样设想过,但确是合乎他心意的。
也幸好她来的及时,他正打算近日返回英国。
他让清妩安心住下,清妩得了他许诺,又一径返回拿东西去了。
衣裙、披肩、手帕、饰物、金银、玉器、胭脂.......统共装了十来只箱笼。
清妩在尼贝尔处住了十来日,于一日清晨登上大型游轮驶往英国去了。
当晚,大厅里举行了一场宴会。中赴英留学的富家子弟、归英的官员、商人、军人,也有意法等国的贵族......
外国女人们穿着隆重的晚礼服,裙摆曳地,身姿款款,端着高贵姿态。
中国女人中穿旗袍者有之,穿改良洋装者亦有之。
或许是时代更迭,中国女人正寻求着新的面貌,外国女人的晚礼服在这时的她们看来,无疑是累赘繁复的。
清妩是这里面的例外,她仍旧穿着有晚清遗风的衣裙。
上游轮之后,尼贝尔给她送来了十几件缀满珍珠和蕾丝的礼服,她觉得美是美的,但她没有穿的兴趣,连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它们是装不下她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灵魂的。
尼贝尔有时会邀她跳舞,清妩拿出酡红对襟盘扣牡丹刺绣长袍穿上。到那儿却不进舞池,她那柔美的舞姿跟这里奢靡的音乐简直格格不入。
起初他耐心的教她,然而她懒懒的姿势总是跟不上音乐,尼贝尔有点无奈,但他喜欢她顺从里微微带点反叛的样子,于是随她去了。
她乐得清闲,一个人跑到一旁的桌子上喝酒,好在洋酒她是喝得惯的。
一厅的衣香鬓影,也不及清妩一人的旧时代风情。
她的酡红长袍,在场的女人中是没几个能穿出韵味来的。
她这样固执的迷恋着旧时代里的旧物,有些愚蠢的忠贞,但在场的男女仍忍不住朝她张望。
一个极其俊美的中国留学生唤孟南柯的被她吸引住,忘记自己怀里正搂着个外国女人而频频地看她。
清妩当然知道他在看她,于是朝他富有挑逗意味的笑了笑,那孟南柯丢下外国舞伴,朝她走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走过来后便挨着清妩坐下了。也不说话,径直把酒递给她,清妩接过喝了一口,杯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口红印子,他又从她手中接过那杯酒,转到留下印子的地方,嘴挨了上去。
饮尽之后,他对她道:“口红不错。”
清妩朝舞池中望了望,尼贝尔正跟一个贵妇紧贴着身体,跳得正酣。
于是她转过来朝孟南柯笑了笑:“我还有些别的口红,你要不要尝尝。”接着起身款款地走了。他盯着她蛇样的腰,腰下浑圆的臀,将杯中的酒饮尽后跟了上去。
清妩将将把门关上,他就扑上来了,酡红长袍的盘扣一径被他扯坏了。
而掩在那袍子下玉白的温热的胴体,他只在作为女人的奶娘的乳头上体验过同等的吸引。
他在想同他订亲的那女子是否同样具有这种诱人的气息。
当然从她穿旗袍和洋装的身体看来,多少差一些。
餍足之后,他擒着她的发在手指间轻轻揉搓,说:“口红确是好的,胭脂也不错。”
不待清妩答话,他自睡去了。
这游轮上的床是没有纱帐的,也没有蜡烛。
借着这明晃的灯,清妩细细地端详了身旁睡着的少年。他的眉目是疏朗的,还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稚气,挺直的鼻下是削薄的唇,薄唇的人大都薄情,是以她看他就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兴味,而那玩世不恭中又带着点彷徨和认真。
许是家庭的缘故,他应该自小就受着很好的教育,整个人的气质很好,儒雅清隽,而又同他的玩世不恭交织着,变得复杂。
但其实他是可以一眼就看透的,毕竟年轻。
此后清妩常常跑去舞池边,一边喝酒一边看孟南柯跟不同的外国女人跳舞。跳得尽兴了,走过来将她手中的酒接过去饮尽,尔后二人方一前一后回房去。
尼贝尔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时来找她,有时不。
他仍旧对她保有一种炽热的兴趣与喜爱。
她至今仍存留的复杂的东方旧时代气息,却又使尼贝尔对她有所保留,这种保留代表着一种含蓄,而不同于他对于他的情人们的任意索取。
然而他对她终究是持着占有的意味的,在他那里,清妩也不过是他的附属品。
是以当他搂着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在舞池中摇晃而眼光蓦然瞥到孟南柯同她调笑的情景时,他不镇定了。
不过他的国家同家族给他的教育要他在这种情况下也要保持着作为绅士的风度。
他自然也不会在当晚就去找她,都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等清妩照例来到舞池边的桌子旁坐下时,尼贝尔携了瓶酒坐在她的对面。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一些不相干的事,他还是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出口,然她左右不过是个娼妓,他何以至此。
清妩就着自己同他的对话下酒。不多时,已喝下多半瓶酒。
尼贝尔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倒出瓶中剩下的酒将两人的杯子斟满。
而后搂着她说:“走,我们去甲板上透透气。”清妩已经醉了,她任由他把她带离这里。
夜渐深,天色沉下来,沉入海中,被海水染成蓝色,同海水一样的颜色,却是和海水的光洁平滑不同的质地,是像蓝丝绒一样的质地。看过去,看过去,下一秒就要沉坠,坠在人身上,变成曳地蓝丝绒长裙。
甲板上只他们两人。
清妩一直走,直走到栏杆边上。她扶着栏杆,面朝着海,海风吹起她的头发,飘起来,快要拂着尼贝尔的脸了。
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遗失的。
尼贝尔往前走几步,飞扬的发丝这下真的拂在他脸上了。
他深深的嗅了嗅她头发上皂角的味道,开口道:“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几乎都要忘了,你是娼妓,娼妓是不能没有男人的。可是,我既然要带你去英国,你......”,“你”后面是什么,他没说。
清妩转过身来,把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后道:“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你给我摘下来好不好?我要把它钉在我的衣服上。”
尼贝尔带着点眷恋和迷惑的眼神注视她,她没等到回答,只得自说自话,“你连月亮都不愿意给我摘么?”顿了顿,“也是,天上太远了。欸,水里也有一颗,水里那颗好近,我自己去捞。”
说着她将手里的杯子扔在地上,翻出了栏杆。
她两只手抓着栏杆,对着尼贝尔又说到:“我自己给自己捞个月亮。”随后扭转身体,纵身跳入海里。
尼贝尔不记得自己是没拉住她还是推了她一把,再往下看时,只见海面溅起些许水花。
清妩是对准了海里的那颗月亮跳的,然而水中捞月只是徒然。
她手中抓了一把水,接着整个人开始往下沉没,手中的水最终又回到它的来处。
今日她穿了件靛青撒花对襟长袍,其实她本来要穿酡红色那件的,可惜盘扣被孟南柯扯坏了,还没缝上去。
清妩也没料到靛青色同海水的颜色这样相近。她慢慢地向下沉没,气泡从她的嘴里浮出,慢慢往上,而她却在下沉,她的靛青色长袍渐渐地融进海水里,最终融为一体了,她被海水包裹,进驻。
她仅存的意识觉得长袍的颜色未免有点黯淡,若是穿那件酡红色的,该是多么明晰强烈的对比。
然而她手里终究没有抓到那月亮,要是钉在衣服上,明晃晃的,夜明珠也比不上它耀眼吧。
尼贝尔看着水面上不再有气泡冒出来了,将清妩扔在甲板上的杯子捡起来扔进海里,拍拍衣服,转身回舞池去了。
孟南柯已有几天没见到清妩了,他自然是怅然若失的。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做了一场春梦,梦醒了,梦中人也不见了。
不然何以众人都作新时代装扮,偏偏她不与众同,着了旧时代衣裳翩然出现在他面前。
思索间,他已走到舞池边。往日的舞伴穿了银色亮片曳地长裙同他招手,他将脑子里的思绪甩将出去,快步走进舞池里,拥住女子盈盈的腰。
恰在这时,乐声响起。
至少先跳完这一曲,余下的,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