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静静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家中庭院里的美人蕉又到了即将盛开的时节,一个个粉嫩的花骨朵全部如娇羞的美人般含苞待放着。
“你看,这就是美人蕉,娇滴媚影秋露醉,宽袍绿袖饰红颜。”多年前那个温润如暖阳的声音又在我的脑海里想了起来。那个男人,如果没有离开,那么现在应该还唱着楚霸王的离歌吧。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小时候,每逢夏至,霸王的这首楚歌便会从我们村子大队前的大院里以一种咿咿呀呀我听不懂的唱腔响起。唱这个的人是一个经常穿长袍的中年男人。其实还有一个女人跟着他一起唱,只是那个女人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因心脏病去世了。后来的这几年就只有这个中年男人每逢夏至的夜晚在村子大队上唱了。
后来听大人们说,他唱的是京剧,名叫霸王别姬,他演楚霸王,那个女人演虞姬。每逢他们唱起霸王别姬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去听,一人拿着个小板凳,坐在大队的庭院里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唱戏。
这一听,便听了十八年。
我第一次去听是在我上初二的那个夏至夜,因为在家实在闲的无聊,索性便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去看了。当那个平常里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画上楚霸王的脸谱登台唱戏时,我才发现,原来大人们说他星眉剑目并非虚夸。
戏台上,楚霸王提枪摇摇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虞姬舞着赤红的长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们的一打一唱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最后霸王的乌江自吻又引得人们哀声连连。
不过可惜的是,那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长袖舞天的虞姬。
我和那个男人相识是因花开始的。他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从玫瑰、月季、夜来香、四色草,到美人蕉。每到夏天,他家就像从天空采了一道彩虹似的,五彩缤纷,美得不可方物。而我呢,小时候总爱养花,家里的庭院被我种了许多花,但惟独没有美人蕉,后来去男人家要美人蕉的种子,他知我爱养花索性便送了我许多花种,美人蕉便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我也会送他他所没有的花种,时间一长,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像忘年交般的朋友。
他爱养花,也善唱戏,花中独爱美人蕉,戏里独演楚霸王。“你看,这就是美人蕉,娇滴媚影秋露醉,宽袍绿袖饰红颜”当年,他指着红艳欲滴的美人蕉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仿佛从他微润的瞳孔中看到了那个饰演虞姬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唉,今年得我自己一个人唱喽。”他苦笑地自言自语道。一瞬间,我忽然想起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对段小楼说的那句话“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历史上虞姬比项羽早走一步,现在女人又比男人早走一步。果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后来,男人也走了,是在他唱戏的第十八年夏至的那晚走的,他唱完霸王的那首楚歌便轰然倒在了戏台上,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腔调还在空中飘荡,他却已经走了。医生说他得的是脑血栓,没得救了。
他没有子嗣,于是全村人筹钱给他举办葬礼。听我爸说,他临走前床前只有一朵被插在水杯里娇艳欲滴的美人蕉。
高考结束后,特地从家中采了一朵盛开的最娇艳的美人蕉去他的坟前祭拜他,刚走到他坟前,便赫然看到了碑上刻着的几个大字“爱妻,林海墨,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一至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九”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是在夏至那天给村里人唱戏,原来那天是他妻子也就是那个演虞姬的女人的生日,他也是唱给她听的。
我坐在坟前对着他的墓碑自言自语啰嗦了很长时间,走的时候夕阳已经映得天空一片橘红,那朵美人蕉也不再挺直着而是蔫得低下了头。我伸手将它从墓碑上拿下,埋进了坟前的黄土中,而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第十八年夏至之后,没了虞姬的长袖舞天,也没了霸王的乌江楚歌。翩若惊鸿不再,星眉剑目不再。最重要的是,我还丢了一个朋友,一个再也没法送我花种的朋友。
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他摇落了繁花也无人记起,最后,还有谁陪我痴迷看这场旧戏? 夏天该很好,你若还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