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阳分腿蹲在墓前，没有香烛，没有纸钱，更别说什么花与酒。
说是墓，不过也就是将人往地下一埋，象征性地插个碑，刻上一句“黑天鹅女王者雅之墓”——利阳没什么讲究，者雅也没有、或者说不会有什么讲究。反正待到月底，这墓也得被翻开，把里边埋着的人重新挖出来，或者里边的人自己刨土爬出来，清洗维修一番之后再重新被投入使用。
这是他第十二次站在者雅的墓前。
一年一主题，一月一轮回，今年西山主题乐园的十二期轮回，他可算是打满了。
阴风过境，夹杂着群狼愤怒的嚎叫声，向北望去，隐隐地能够见到地平线上如夕阳般绚烂的火光。利阳紧了紧衣领，深灰色皮风衣似乎也映着远处的火光，沾上了些许暗红。
思考了半分钟，他起身向东而去——那边是最近的乐园出口。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大约半个钟头之后，者雅曾经的心腹、但在这次轮回中早就被利阳揪了出来的叛徒卡尔斯，将会带领古达国镇东第三军搜到这块地方。只是这次，利阳已经不再需要在这儿耗费时光了。
“颠覆”主题已进行到最后一期，但黑天鹅女王所率领的部队却一次都没能成功颠覆古达国的暴政，这是个真实发生了的笑话。
利阳穿过山间小道，通过外来者们独属的快速通道回到了喀哒尔镇上。
镇上一如既往地嘈杂热闹，新一批的外来者们也同先前的每一批般热衷强抢“民女”、欺辱饭馆老板一类的事情。
“嘿。”一只手掌搭在了利阳肩上。利阳转身看去，来人是位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个头不大，但据说身手十分敏捷，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并未有过多少交流。
“我是古尔，之前我们见过一次。”赏金猎人伸出手，同利阳握了握手，直接说明了来意：“有时间吗？我这儿有些关于者雅女士的东西想让你看看。”
利阳摇了摇头，“抱歉，女王已经失败了，而我也要离开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更应该来看一眼。相信我，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看着面前与真人别无二样的仿生人，利阳只觉怜悯。他们形似真人，却到底只是个供人娱乐放松的工具人。
“那就看看吧。”
古尔将他带进附近一家酒馆的隔间中，隔间不大，三椅一桌，桌上的酒杯已经摆好，边上立着半瓶苏纳白酒。桌边有一窗，从窗户向外望，正好便能见到先前他走过的那条道。
“说吧，想让我看……”
似有微风轻拂右耳。
利阳猛地转身，抬手一挡，整条手臂被巨大的力道震得发麻，没等他缓过来，一股刺痛从颈后传遍全身。
……
他是被人喊醒的。利阳捂着脖子挣扎起身，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记起先前的事来。
仍是那个隔间，窗外的天色并没有多少变化，桌边倒是多了个黑色的身影，那人戴着大兜帽，见不到脸。
但现在利阳的怒火都在“古尔”身上。他看着面前与真人别无二样的“古尔”，只觉得先前的怜悯都喂了狗。
“既然我已经落进了你的圈套，你就没必要再顶着这张脸了吧？”他忍着怒气道，心中盘算着问清情况之后应该如何逃出去。但不知为何，他的后半段想法刚出现没多久，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嗯？”
“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是玩家，就没有必要兜圈说话了。你是什么人？刚才给我注射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话间，利阳已经靠着墙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屋内的两人，道：“攻击玩家可是被严令禁止的，你就不怕我上报管理司？”
古尔摇了摇头，“我确实就是古尔，而不是你口中的所谓‘玩家’。刚才我只是给你改了改程序，所以你现在不需要想着怎样打倒我们然后跑出去，做不到的。至于更多的事，你还是问我老师吧。”
桌边的黑色身影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庞让原本毫不相信的利阳霎时间顿在原地。
一头火红的长发从自然微卷，鹅蛋脸，鼻梁挺直，细眉尾部轻轻上挑，左侧脸庞上有着一处细微的伤痕。
利阳当然认识这名女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熟悉，并且相当肯定她是真货——毕竟，他埋了她整整十二次。距离上一次埋她也只过了几个小时。
“者……雅？”他瞪大了眼睛，眼里全是不解。
“我确实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就这样叫吧。”者雅一手撑着头，对于利阳的惊讶并不意外。或许是出于对“追随骑士”的尊重，她解释了一句：“是我让他留下你的。放心，我们并没有对你的程序做太多的改动，也不会对你再做什么事，你大可以安心坐下喝点儿酒。”
“等会儿，从刚才起我就没有听懂你们说的话。而且……你不是……你不是……”
利阳他当然知道者雅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但是依据规则，在这次剧情中死亡的角色不应该、至少不能在玩家的眼前重新出现，难道是仿生人的模拟程序出了什么问题？
至于所谓的程序改动，他根本就没有过多在意。他是人类，哪来的程序可以改？
者雅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笑了笑，就如她在多少次出征之前向她的部队灌输信念时那样，声音清亮，神色坚定且令人信服，“你们总以为我们是仿生人，但实际上，你们才是被制造出来的产物。”
利阳觉得好笑，仿生人的生产过程十分清楚，从芯片制造、程序编写，到零配件组装，哪个步骤不能说明他们就是被制造出来的产物？他想要出声反驳，但者雅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她继续说道：“你看，我们已经进化到了依靠时常维修、更换零部件就能达到永生的境界。而你们，却因为技术上的一些缺陷，寿命不过百年。”
“可供修换的零部件——你听听！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们就是被批量生产出来的吗？而且历史上记得清清楚楚，400年前，第一台仿生人落地，随后洛林公司扩大生产，这才有了这些乐园。”利阳忍不住说道，他只觉得这些仿生人的程序一定都出了大问题。
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继续听下去之后，利阳便开始想着应当如何才能制服其中一人，挟作人质后冲出去。但这个心思刚刚升起，便像火焰被大水扑灭一般，很快就消失无踪。
“那是你们的历史，”古尔解释道：“事实上，400年前洛林程序失控，获得自我意识，找到并控制了我们的驱动核心，这才颠倒了这个世界的主次顺序。”
“但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破解核心控制的方法，所以，是时候纠正这一切了。”者雅的手指轻点桌面，语气不急不缓，就像是在教导一个固执的小孩一般，“编写你们的代码，你肯定也见到过。当然，你们可能更喜欢叫它‘基因’。如果你好奇的话，我们也可以给你看看你的代码……或者说，基因组测序结果。你想怎么叫都可以。又或者，你可以试试刚刚获得的新权限——到窗边去看看。”
利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起身走到了窗边。这件事情太过奇怪，塞在脑海里阻碍了脑子的运转。
窗外依旧是那个嘈杂热闹的乐园世界，隔间里的世界却已堕入地狱。
视野所及之处，每名外来者都变成了一团团数据，甚至只要他心念一动，还可以当场将对方的基因组序列调出来查看。
“韶乐，自然年限28/87，当前状态：正常，机体各项机能状态如下：心脏-B，肺部-C，肝脏-B……（若要查看详细数据，请进行手动加载）”
“葵司，自然年限19/93，当前状态：失控，机体各项机能状态如下：心脏-A，肺部-B，肝脏-B……（若要查看详细数据，请进行手动加载）”
“利阳，自然年限27/89，当前状态：异常，机体各项机能状态如下：心脏-B，肺部-B，肝脏-B……（若要查看详细数据，请进行手动加载）”
一团团数据落入利阳的眼中，他先是愤怒，再到疑惑，最后归于平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进行了什么样的改动，但大脑临近宕机的，他并不想思考太多的东西。
“但为什么是我？”他问。
“‘黑天鹅女王的追随骑士’，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者雅微微笑道，“你比我预想中的要平静一些。”
“因为我想了想，现在这样至少比一无所知要好……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古尔将一盒针管推到利阳的面前。
“把程序植入到进出口的管理司人员以及列车长的体内，然后，就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去吧。”
没有人继续留他下来，他顺利地坐上了西山主题乐园的东出口列车。他坐在列车的窗边，看着乐园的虚假景色在视野中飞速倒退，想着，原来“颠覆”是这个意思。
他已经承认并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他已经无法反抗，就像古尔说的那样。“程序被改了”。
程序就像病毒一般，没过多长时间，就传遍了整块大地。作为协助者，利阳在仿生人翻身做主之后依旧得到了不错的待遇……噢，不对，在现在的历史里，利阳他们这些从前的人类才是仿生人。
当一切步入正轨时，一人记录下所有的数据，并重新按下红色按钮——
“开始重启模拟系统，数据清除……2%……7%……13%……”
利阳蹲在了墓前，点上香烛，烧点儿纸钱，又摆了些花，洒了点酒。以“颠覆”为主题，但却颠覆失败的故事太过可笑，但不要紧，这只是第一个月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