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姑娘

老王真名叫王大力,所谓天王盖地虎、大力出奇迹,王大力因为一篇在石油公司闻名遐迩的《做石油事业的接班人》宣传稿,通过报刊上的方块铅字,被领导一眼相中,勒令从边远开采地回到帝都总部帮助工作,他回京之前一共干了三件事。第一件,把该收拾的家当收拾打包,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第二件,饯别,饭桌上溢美之词排山倒海而来,碰杯中惺惺惜别之情浓如酒水。第三件,在网上搜集一筐箩关于群众路线的相关材料,因为他要帮助工作的地方叫做:群众路线办公室。

回京的飞机上,他望着漫天云海,并没有多少兴奋,倒有些许忐忑不安。因为有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做石油事业的接班人》同样也是从网上搜来的,除了把名字改了下,标点符号都不敢妄动。

“小王,这周末你也不用一直在办公室守着,把八个主要领导民主生活会发言录音敲出来。”这是新单位给他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老王,不,从此他只能叫小王,被叫老王那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周末共有两天,两天共有四十八个小时。小王周六一早在食堂吃了两个馒头,又在包里塞了四个馒头,午饭和晚饭他已经作了精密的计划安排,下一步就剩下一个字,干!

此时正是北京的二月份,外面狂风呼啸,带着肃杀的气氛,大部分人都窝在被窝里等到太阳刺杀双眼。办公楼两侧的银杏树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枝丫,在寒风的推搡下,左边歪一下,右边斜一下,手挽着手为主动加班的小王唱着赞歌。小王顾不上抬头,裹着大衣,趋着小寸步赶往办公室。门头上贴着门牌:群众路线办公室。从色泽和质地来看,应该是刚换上的。小王目光坚定,胸口燃起一股遏制不住的熊熊火焰,从此这里就是他无烟的战场,他即刻便可挥斥方遒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想到毛泽东意气风发的诗句,刚才在路上冻如丧家之犬的落魄顿时消失无影无踪。

为了彻底清除睡眠不足对工作带来的消极影响,小王先去洗手间把膀胱里酝酿了一夜的尿泼洒出去,再用凉水洗了把脸。

刚到北京,他的办公桌上还没有做任何布置,除了一台计算机,一本工作手册,一个双层真空玻璃口杯,一个台历,盖无其他。

办公室里的老同志交代他,耳麦在铁皮柜子里。小王找了出来,耳麦已被阉割,麦克风伸出的长条已经用塑料胶带绑在了铁环上,只能输出无法输入。小王掸去了耳麦海绵垫上残存的耵聍,俗称耳屎,它记录了前人痕迹,现在传承到了小王这里。

录音共有三个小时,小王将衬衣和秋衣的袖口一把撸到肘部,拉开键盘抽屉,颇具仪式感地戴上了耳机,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像拿破仑被加冕,无比神圣,肩上的重担即将在时间的消逝中慢慢减轻。

耳麦里传出的声音,让小王身临其境一般,他从重复段音频的每一帧中细腻地感受会场的诸多细节。比如,有两个人的声音收放自如,气从丹田,声如洪钟,对会场的整体格调进行了把控,另外六个人的声音大多有所抑压。再比如,有的人不一会儿就要端起茶杯喝水,嘴唇贴着杯口,与热茶之间的相互作用下,发出老牛打响鼻的声音,仿佛那是在品尝玉露琼浆一般,有的人不一会儿要清一下嗓子,先是咳咳的两声,最后猛地一声喷嚏,掩盖了其他同志的发言。这是小王较为懊恼的地方,他反复回放着那声喷嚏,愣是无法听清发言者的字句。他只能无奈地敲出一个括号,里面写着:此处有人打喷嚏。这只是意外情况,更让他崩溃的是,有一位领导说话似乎有气无力,鼻音极重,似乎在梦呓,小王终于知道为什么听录音能听出耳屎来,他已经憋足了耳力,就像憋足了力气拔河会蹦出屎来,道理是相通的。他无法在此处敲上括号,里面写上“此人口齿不清”是不行的,他只能点上省略号。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十二点,眼前的音频条才前进了不到十分之一,这是他万万没能想到的。他原本以为这是个无脑操作的工作,没成想这是件考验听力天赋并且需要不断脑补字词的苦差事。此时此刻,他多想自己摇身一变成为麦家小说《风声》里的瞎子阿炳,恨不得连放屁是不是本地口音都能辨别出来。但现实不是魔幻世界,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工作。直到耳朵已经感觉明显不适,他才摘了下来,啃着暖气片上保温着的馒头,依旧蓬松软糯。

星期一一大早,小王终于听完了所有的发言,他把带着若干省略号的听抄版发言材料拿给领导看的时候,心里是慌乱的,这些省略号代表着他工作的不足和急躁情绪。

但领导明显对他这周末的表现很满意,说:“嗯!这种工作态度很认真,干的很扎实,这份材料留存好,以后要加强学习。”这又是小王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辛辛苦苦听了两天,原来只是给自己准备的,似乎挖宝藏挖了半天,结果给自己挖了个墓葬。想到这,他感觉耳根发痒,伸出小拇指挖出一大块耵聍,毛茸茸的,油腻腻的,湿软的,温热的。

小王的入门测验合格了,态度认真,工作扎实,让领导放心,这是在文字材料生产基地生存的基本素质。小王不仅在群众路线办公室得到了认可,在这个单位的其他科室,大家和他打招呼的用语惊奇地一致,“啊,小王哈,你的那篇《做石油事业的接班人》我可看过,写的那是相当好啊,你能来这个办公室,算是来对地方啦。好好干,组织不会亏待你的。”这些话语一次次给小王打入了强心剂,打多了,就有点麻木,以致于他迎头碰到不认识的人,就条件反射般地知道那张嘴里要蹦出啥。一次,一个纠察笔挺挺地向他走了过来,小王做好了应对准备,没等对方开口,乐呵呵地说:“哪里哪里,我还需要继续努力。”那纠察一脸懵,正色说道:“同志,你的扣子开了,下次出门请注意。”

一般而言,悲苦的生活中要自觉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才能始终保持一往无前的战斗姿态。孟子在很多年前就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如同一句万金油,小王自从初中背诵这句之后就再没忘记,并且时常能够用到。高三备考用这句砥砺自己,大学军训练军姿的时候反复念叨这句,既可以分散注意力,又可以自嗨。他万万不能想到,曾经经常念叨这句是为了参加工作之后把它永远抛弃,如今却再次需要它给自己打气,打到内心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小王接触了一些短平快的呈批件、通知之类的小儿科之后,领导点头表示认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那件不能说的秘密,并且已经以一名老同志的状态进行工作,下属单位的同志给他打电话,称呼他为“老王”,他也欣然接受了。

“小王,过来一下。”领导说完这句,已经给他留下了背影。

小王闻令而动,闻战则喜,从桌子上薅过来工作手册和笔,拔腿就往领导办公室跑。

“领导,您叫我?”

“小王啊,来办公室有两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压力大不大?”

这个问题问的极有水平,要是说压力大,显得自己进步慢,要是说压力不大,貌似自己还没进入工作的正常快节奏,进步更慢。

小王先是傻笑,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对于任何问题只要回以高深莫测的傻笑,仿佛就不用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王,你别傻笑啊,说说,最近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

这是小王万万不能想到的,领导没有按照套路出牌,居然盯上了这个问题。他一边继续傻笑,笑的更真实,一边用脑壳快速琢磨如何作答。

“领导,这段时间我有史无前例的感觉,短短的两个月,我就是鲁迅所说的那块海绵,不停地从您和其他同事身上吸取养分,成长自己,今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王对自己的回答是比较满意的,这个回答避其锋芒,海底捞月,既捧了领导,又深刻表明了自己谦逊的态度,让他无法继续追问。

“呵呵,小王,我就看好你这一点,人实实在在,踏踏实实,干起工作来有板有眼,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当初选你算是没看走眼呐。”说完,领导眯着眼乐呵呵。

“领导过奖了,需要提高的地方还有很多。”

领导忽然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吸了一口气,说:“这样啊,小王,年轻人就要敢于压担子嘛。”

小王心里咯噔一下,心跳加速。

领导停顿一下,接着说:“现在手头有个材料要交给你,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下周,上级的群众路线检查小组就要来咱们这检查活动开展情况,到时候呢,咱们老板要作个汇报。”

小王立即以最快速度翻开了工作手册,执着笔,笔尖距离纸面只有不到一毫米的距离,万事俱备,只欠领导的金口玉言。

“这材料啊,我想了想,主要分为这么几块来写,第一块呢,还是把咱们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基本情况介绍一下。第二块呢,说说咱们的问题不足,这块特别注意要找准问题,既要有模有样,又不能写冒了。第三块呢,谈谈下步改进措施办法,这一点要好好琢磨琢磨,是出花活儿的一块。这么着,你先按我的意思写着,我也再琢磨琢磨,咱们俩随时保持对接,手机保持畅通。”

小王低头一看,本子上记了满满一页纸,他又一抬头,领导正以充满希冀的眼神瞅着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王立即用陆秀夫背负卫王跳海而死的坚毅眼神回复过去,两个眼神无缝对接,形成闭合回路,横亘在办公室不大的空间。

一屁股坐到办公室,桌子上已经洒了一片头皮屑,这是小王每次遇到揪心事的典型动作,他用指甲从头顶摸索出一条发缝,顺着它不停地抠弄头皮,然后低头拍拍头,洋洋洒洒。

这么大的材料摆在眼面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武大郎站在林志玲跟前,三条腿摞一起都够不着。他的脑海开始反刍,如果不来什么群众路线办公室,他可以在边远地区活得潇潇洒洒,撸着羊肉串,喝着小啤酒,晚上再在宿舍打游戏、吹牛皮,一觉到天明。他甚至想到了怎么回去的计划,他可以坦白自己那篇《做石油事业的接班人》是从网上抄袭的,但这样有欺骗组织的嫌疑,以后在单位连人都没法做了,不行。他又想到了谎称自己在边区有女朋友,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他说已经怀孕了,需要他回去主持局面,但这说明自己生活作风有问题,作为一个公务人员,难道不你应该恪守婚前禁止性行为的原则吗?这也不行。他还想到了找下属单位的老司机当枪手替他写,但他们已经叫他“老王”很习惯了,这种行为会让他颜面扫地,愧对单位领导。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把指甲缝里的头皮屑往外倒一倒,双腿罗圈在了一起,夹得紧紧的,生怕漏出一条缝。

突然,外面有人叫着“王哥,王哥!”

他蹭地一下飞出去,原来是负责领导办公室卫生的公务员小赵。小赵弓着腰,客气地说:“王哥,我这会儿着急下楼,老板叫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完,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老板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最里头。

小王脑袋里一下子膨胀起来,脸上发烫,手心发凉。回到这个单位,他还没有进过老板的办公室,据说那不是个随便进出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小喽啰不是想进就进的。小王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半边身子在外面,半边身子在里头,用眼神锁定了老板的办公室位置,内心在罗列着一个个老板找自己的缘由,他实在想不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正面见过老板,老板也更没有见过他。

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小王哆嗦着身子,感觉双腿像弹簧一样难以控制,勉强到了办公室门口,领导正戴着一副老花镜看着文件,里面的灯光也很亮堂,地面反射着光,办公室陈列的一切都像是百货大楼第一层的黄金玉石一样醒目。硕大的办公桌上摆满了一摞摞整整齐齐的文件,最惹人关注的是桌子的左上角摆着一盆文竹,长得极其旺盛,轻盈而精细的枝叶从桌子上头一直垂到地面上,那些末梢像是要从地面匍匐着向四面八方进发。

小王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喊出了一声:“报...报告!”

“进...”

“领导好,我是群众路线办公室的小王。”

领导的视线从眼镜上沿撇了出来,说:“啊,小王,新来的吧?”

“是,领导,两个多月前刚到的。”

“哦,小赵去楼下搬东西了,你帮着把这盆文竹搬出去扔了吧。”

小王蹑手蹑脚到了办公桌跟前,捧着这盆文竹往外走,长长的枝叶从地面一直拖着。

到了离办公楼不远的垃圾场,小王这才有空叉着腰缓会儿,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老板找他就是搬一个文竹。

他本想把文竹连盆抛进那堆气味腐败的垃圾堆里,但打量了一下觉得怪可惜的,这是一盆长势正好的绿植啊,扔了未免暴殄天物。他左右四顾看看没有人,把文竹放在了一个阴暗的角落,等待着晚上趁着天黑放回自己的办公室,反正那是一个专门写材料的无人问津的角落,不会有人在意的。

夜色如约而至,小王先安顿好办公室熬材料的浓厚环境,计算机已经安装了最新版本的搜狗输入法,材料的大标题和正文的字体字号以及行间距也按照标准设置,玻璃口杯泡上了绿茶,干涩的茶叶此时正在饱蘸热汤,快速舒展,从水面飘飘荡荡沉到杯底。

文竹安然无恙,小王再次检查周围环境,确保安全后,抱着盆回到了办公室。他将门反锁好后,寻思着文竹的摆放位置。桌子上肯定不行,一个小喽啰的办公桌上要么应该是空无一物,要么是像两元店地摊一样铺满了各类纸张、光盘、夹子、笔、铅笔刀之类。铁皮柜子上头也不合适,这文竹身高半米,身长一米七,贴着天花板有碍于它的进一步发育。桌子底下更不靠谱,那地方太过阴暗卑微,不适合文竹这样的温雅绿植,况且它的枝叶太过茂密,难免会被踩到,小王于心不忍。他选择将文竹放在了窗台上面,有了窗户玻璃的一层阻隔,光线照进来是温柔祥和的,它如此曼妙的身条也可以沿着窗台一直拖到地上,不至于半截闪了腰,更主要的是,它始终处于小王的视线之中,绿植所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可以缓解熬夜带来的疲惫和伤神。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九点。小王必须得加快点时间了,距离明早八点交稿还有不到十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紧、任务重、要求高。

小王摩挲着早上匆匆记下的那一页,那些潦草的字迹他已经背的下来了,但还是摆在眼面前比较有安全感。按照循序渐进、逐个击破的写材料原则,他首先要琢磨的是如何写单位今年开展群众路线教育活动的基本情况。他依稀记得,教育活动的动员部署会两周前才刚刚开过,大家连群众路线是个啥还处在消化吸收的过程。昨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有人边吃边聊:“群众路线搞了吗?”“搞了啊,你没看到办公楼底下挂这个红色的征求意见箱吗?”这意见箱是小王上周亲自挂上去的,每天傍晚,他像个邮递员一样打开来,看到里面空空如也。但目前,这作为单位开展教育活动的特色做法,必须要写在基本情况里,而且要具体写清楚共征求了几个方面多少条意见建议。从这个细节,小王似乎找到了切入点,联想起召开动员部署会、挂横幅做灯箱、座谈交流等一系列动作,基本情况这一块有了个大概。

关于存在的主要问题,小王比较头疼,在他看来,单位领导和单位机关的所作所为是那样的神圣高大,洁白无瑕到耀眼,高瞻远瞩到不可及,哪还有什么问题。他望着眼前的文竹,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无异于说林志玲放屁是臭的,从完美之中找人人皆有的瑕疵。想不出来不如放松一下,他去公务员房间转了一圈,小赵已经躺下睡觉了,小王道了歉之后借了浇花水壶。这盆文竹本是娇贵的品种,在室外委屈了七八个小时,小王决定给它滋润滋润,顺便在融入自然陶冶情操中构思构思问题的出路。细长的水流让文竹的枝叶挂上了几分朦胧,仿佛晨雾中的黄山迎客松那样婀娜多姿又颜面半遮,煞是好看。忽然,小王放下水壶,回到了计算机跟前,他找出了刚到单位听抄的那些录音。在这山穷水尽之时,他想到了八个领导在民主生活会讲话中的批评与自我批评部分,这不就是手到擒来的问题吗?小王一边为自己还没有完全笨死的脑壳感到激动,一边把这些问题复制粘贴出来,她们就是教育实践活动存在问题的大宝库,从中做些变通,换汤不换药,改头换面之后就成了不成问题的问题。小王兴奋得不由自主地拍着桌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末了,将已经泡开的茶叶含在嘴里,用舌尖将它们每一片从蜷曲的状态舔开,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征服,最后他将它们嚼烂,吞进了肚子。

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小王的内心深处潜伏的惶恐和自卑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他盯着“下步改进措施办法”几个黑体字,显然已经势在必得的姿态。这又从何破题呢?小王从领导那学会了一项技巧,他站起来,脱掉了外套,松下了领带,背着个手,微微驮着背,在办公室的窗户和门之间来回踱着步子,在节奏平缓的步伐之中想必有解决问题的秘方。下步究竟要怎么改进呢?他扫了一下刚才复制粘贴过来的那些内容,万万没想到幸福来的这么快,如何改进?改进的不就是问题吗?小王一步跳到椅子旁,在那些颠三倒四的句子里已经看到了广阔的天地。

办公室门头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一点。小王无法再继续坐而论道了,必须甩开膀子进入实践。他按照刚才琢磨的思路,手指在黑色的键盘上驰骋着,清脆的声响奏响了深夜的凯歌,那盆文竹静静地陪伴他度过了白驹过隙的夜晚。

早上七点,小王已经把材料校对过了一遍,在去文印室的路上,他已经开始设想领导看到这篇材料时的惊喜和赞叹,不由地自顾自向着朝阳笑起来。

他把打印好的材料摆在了领导的桌面上,然后聚精会神地等待熟悉的脚步声,一切安静的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一会儿,走廊开始嘈杂起来,上班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领导也经过了自己的办公室。小王本想立即拔腿跑出去第一时间汇报自己的材料。就在迈出步子之前,他觉得这样显得太不沉稳,不符合踏踏实实的作风。这片材料共有十页,按照正常人扫视一页需要六秒来看,一分钟之后,领导就对材料有了大致的掌握。小王默默倒数了一分钟之后,踩着稳健的步子,到了领导办公室门口,他果然手里拿着那份材料,小王气从丹田、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报告!”

“啊,小王啊,赶紧进来,赶紧进来。”

“领导,我准备给您汇报一下材料的事。”

“啊,我刚才大致溜了一遍,小王,你可真不简单啊!”

尽管这句话已经在小王心里演绎了若干遍,但亲耳听到,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在精神上获得了高潮,心脏如同打翻了的蜜罐,浓稠的甜蜜正在强有力的泵压下传导到每一条毛细血管,让他高潮阵阵,波澜不断。

他脸上假装着疑惑不解,等待着领导的下一句。

“看来你是个快手,一个晚上的时间居然能把材料整的有模有样,的确让我没想到啊。”

“我感觉还有很多地方不是很满意,还需要您的指导。”

“嗯,小王你知道吗?我就中意你这一点,对于自己很有认识,干我们这一行的,第一是实实在在实事求是,来不得半点忽悠,第二是学会反思总结,不断提高。”

“那领导,你看...这材料...”

领导将材料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又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椅子,说:“这么的,这个材料啊,我又想了想,分为这么几块来写呢还有些单薄,也不够全面,你把咱们教育活动的思路理念、重点环节和特色做法三个方面单独拉出来重新写一写。也不用太急,明天一早我们再碰一碰。”

小王万万没能想到,自己信心百倍冲刺了一个晚上写出的材料,只是领导射击的靶子,距离最终的要求还有十万八千里。这项任务虽然是一早就布置了,但直到晚上,小王才有时间静下心来坐在计算机跟前,白天他忙活着打印其他材料以及同事和领导交代的其他事务性工作。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件,小王呆呆地坐着。先入为主的思想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对于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材料似乎无可奈何。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只能勉强写了一小段,甚至颇为不满,简直要一口气全删掉。但他不能这么做,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沉重打击,他还无力承受。他墨迹到凌晨两点,脑袋已经成了一盆浆糊,倒不出来。叹了一口气,小王为文竹洒了些水,看着时钟马不停蹄的秒针,心里既急又恼。他有意识地稳住自己的情绪,既像是给自己解围,又像是心理防线被突破,他想到了先打道回府,定个四点的闹钟,让脑子缓会儿,恢复战斗力之后再战。

可惜,惊醒他的不是闹钟,而是早晨七点五十的阳光。小王从床上弹射起来,拉上裤子,套上衣服赶紧往教室飞奔着,这可坏了大事了!

他气喘吁吁地在走廊跑着,想着一会儿如何跟领导解释是好,那篇材料几乎没有任何改动,这是典型的不落实,一想到领导夸奖他踏踏实实、扎扎实实等画面,小王简直不敢往下想。

自己办公室的门竟然开着,小王一探头,领导已经窝在自己的计算机跟前,鼠标滑动着那篇材料。

这下歇菜了,小王心里凉到了半截,还剩半截在凉的路上。

“领导,我...我...”

“啊,小王你来啦,真是万万想不到啊..”

“领导,是这样的,我昨天...”

“昨天又加了个通宵吧,实在是意料之外,你的这篇材料居然...”

“领导,其实...”

“小王,来来来,坐下,我简直忍不住现在就要拉你去见老板。”

小王简直要哭了出来,但他强烈抑制住内心的崩溃,说:“领导,真的不好意思!...”

“哎,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材料功底如此之强,就该在老板跟前宣传宣传,你来看看,昨天我跟你说新加三点内容,你写的非常到位!跟老板的思路非常契合!我实在是改无可改啊!”

小王一下子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到这可能是领导说的反话,但他亲眼看到了材料里真的多加了三块内容,并且文字上非常成熟,像是领导们集体推过一样。

还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领导已经急不可耐,说:“小王,赶紧的,去文印室打印出来,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找老板。”

小王飞奔着去,飞奔着回来,一路上还是没想明白。

到了楼上,小王看到领导已经站在了老板办公室门口,他的左手向小王伸出,像是四百米接力赛那样,眼神里带着焦虑,急迫地接过这份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材料。

同屋外的十万火急相比,老板办公室里却是一派安静笃定。老板看着材料,领导看着老板,小王一会儿看看老板,一会儿看看领导。大概过了五分钟,老板合上材料,微微点头,摘下眼镜,说:“这次材料搞得不错!思路很对,都说到了点子上,很成熟,这么短时间,你们辛苦了呀。”

“应该的老板,这份材料我们小王连续干它两个通宵,我只是从大的方向上给他讲了讲。”

“小王不错啊,年纪轻轻的,出手的材料就这么老练,可造之材啊,你们办公室要善于挖掘人才潜力,善于培养锻造人才,多压担子,这样年轻人才能快速成长嘛!小王,你说对不对?”

“领导您说的是!我今后一定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不辜负您的期望。”

小王毛遂自荐地越过领导,向老板表达自己的积极态度,他抬头瞟了领导一眼,他此刻也正以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

领导和老板还有其他工作商量,小王退了出来。

昂着头走在走廊里,小王觉得天花板那一顺溜日光灯尤其地亮堂,照亮了他迈出的脚步。到了办公室,他把门轻轻带上,脱了外套,松下领带,解开袖口,吹着口哨,边给文竹浇水边摇头晃脑,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他才敢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让各类器官表达它们真实的状态。他伸手轻抚着文竹的枝叶,柔软的竟像羽毛,那些娇嫩的枝脉翠绿中显出剔透,里面定然流动着绿色的浆液,一汩汩发散到每个末梢。小王沿着窗台观察这盆文竹,却发现它的尾巴枯萎了一小片,黄绿色的细叶蜷曲着,像是被火烤了一般,但地面上根本没有电线等可能引发高温的存在。可能是缺少营养了吧,小王这样想着。他拨通了小赵的电话,要他送来了一瓶营养液,掺在了水里浇洒着。

兴奋之余,小王内心的忐忑油然而生,这篇材料怎么会一夜之间写好了呢?自己明明半夜就回去睡觉了呀。难道是自己脑子进水短路了,忘了加班的事?他再次打开材料的电子文档,试图从新加内容中联想到什么,但还是没有一点印象。他想着来到单位的这些天,自己勤勤恳恳为办公室其他同志跑腿干苦力,替他们去文印室打材料,去单位大门口取快递,到食堂打饭,甚至还替他们打扫办公室卫生,把他们的桌面收拾的一尘不染。想到这,仿佛材料事件有了解释。小王心里萌生出一丝感动,这就是纯洁纯粹的革命友谊,百分百的纯,比以纯还纯,纯的要死,自己的双手是勤劳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某一位同志居然瞒着自己帮着修改材料,这种无名英雄的气概和气度,让小王对办公室的崇敬之情加速倍增。但他意识到,别人帮自己不说,但自己不能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必须通过合适的方法找到这名好同志。

他利用代打材料、食堂吃饭、上班路上等时机,以试探性的口气问办公室其他同志:“早上那篇材料的事…”奇怪的是,没有人认领,都以为他是在赚吆喝,陪着笑脸说:“啊,领导说啦,你写的那篇材料不得了哇,老板亲自点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这反而让小王感到极为尴尬,引起了难以解释的误会。

小王的死结还没打开,领导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到他跟前,说:“小王,上一场战役我们胜利了,下一场战役又打响了,现在有个材料,我看也只能你来执笔了!”小王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目光紧随领导的目光。

“这样的,老板对你的材料非常满意,刚才一高兴,说这次检查组来,是我们展现公司综合工作成绩的绝佳时机,在汇报群众路线教育活动的同时,再补充汇报一下我们单位近几年来的整体工作和今后几年的发展规划。”

小王点点头,以示听懂了。

“老板很期待这份材料,说大后天一早和我们一起碰一碰。我把大致思路和你念叨念叨,你按图索骥来写!”

领导两片如同烤肠的嘴唇不停地开合,常年吸烟导致牙齿的黄色特别正,红黄颜色来回切换,加之材料思路脱口而出,使得小王的眼睛和神经十分缭乱。他一面在工作手册上奋笔疾书记下领导稍纵即逝的材料思路,一面心里直打鼓,这可如何是好。

末了,领导说:“你也不用太急,连续干了两个通宵,要注意休息,这篇材料老板后天早上要,咱们后天一早碰一碰。我也帮你琢磨琢磨。来!这是我们办公室的综合大硬盘,里面珍藏着近几年来的所有材料,都是思想精华,你用来参考。”

小王从领导手里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大硬盘,金属外壳被磨擦的锃亮,纽曼的商标几乎已经无法辨识。

夜色再次如约而至,小王四肢朝天半卧在椅子上,闭着眼,貌似平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上一场战役还不知道是谁替自己打赢的呢,下一场硬仗又来了。他打开了硬盘,里面按照年份对文件夹进行了分类,第二层文件夹又按照工作方向进行了分类,第三层文件夹又按照“自拟稿、领导改稿、老板意见稿、再改稿、领导再改稿、老板修订稿”进行了分类。白花花的屏幕上都是些抽象的汉字,小王的眼睛忍不住闪烁,连续两天盯着屏幕,眼睛无声地提出抗议,但抗议无效,意见保留。小王照着去年的一份综合性材料,先把提纲拉了出来。

在洗手间,小王用凉水对眼球进行了降温处理,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上没有了刚来时候的光泽,头发也一撮撮板结到了一起,就跟一条流浪猫一样,毛色欠佳。

再次回到计算机跟前,他憋了一个小时才破冰写了个开头,眼睛又开始不耐烦地抗议。在洗手间反复处理多次后,小王下了决心,他保存了还很单薄的材料文档,收拾了桌面,关门下了楼。他揣着手,佝偻着身子,心里默默盘算着:去球!这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架势,虽说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可自己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这要是一下子就糠了,以后断然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久,久而不泄。

他看了下手表,刚到十二点,觉得是不是跟其他同志相比,下来的有些早了,他转过身往办公大楼望去,看到那层只有一个办公室亮着灯。小王舒了一口气,心想:这还好,大多数人已经下来了,自己倒数第二个下来,倒也对得起石油事业。突然,他又回头瞅了一眼,才惊奇地发现亮着灯正是自己的办公室,出门的时候尽顾着盘算了,灯都忘关了,小王这样想着。

勤俭节约是中华美德,更是每一名公司总部工作人员应该有的基本意识,小王转身上了楼。

此时的走廊静悄悄的,那一排日光灯比白昼更显得雪亮,守护着短暂的安宁。小王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却隐隐听到里面有动静。有情况!小王赶紧插入拧开,推门而入,却没有人影。他赶忙冲到窗户口,窗户是紧闭着的,窗台也没有踩踏的痕迹,文竹安然无恙。他又猛地一回头,门后头也没有藏匿。他猛地俯下身子,桌子底下空空如也。他还不甘心,歇斯底里地掀开每一个铁皮柜的门,咣咣响,空荡荡。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听,小王嘀咕着关了灯,下了楼。

他走到了办公楼门口,恰好碰到了外出归来的小赵。

“小赵啊,这么晚还上楼啊?”

“王哥好,这周我值班,得睡在一楼的休息室。”

“这样啊,快点上楼休息吧,再见!”

“王哥,最近太累了吧?你办公室的灯都忘了关。”

“可不是嘛,这不刚上楼给关了。”

小赵指着办公楼,说:“王哥,你迷糊了吧?你看,还亮着呢。”

“什么!?”

他连忙回身抬头看去,灯果然还亮着。真邪门了!刚才明明关了才下的楼,难道谁在搞恶作剧?

小赵没再说话,打着哈欠钻进了自己屋。

小王蹑手蹑脚到了办公室门口,还是听到里面有动静,这次他不着急了,伏耳在门仔细辨别,认得出那是敲击键盘的声音。他一下子醍醐灌顶,原来是那位无名英雄又来了,这次可不能再占糊涂便宜了。小王小心翼翼拿出钥匙,慢慢插入,轻轻拧开,猛地推开,眼前的一幕让他万分不解。

只见一个女子正坐在椅子上,手放在键盘上,扭过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小王惊得说不出话,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片刻,那女子直起身来,甩了一下长发,站在了小王跟前。

只见她身材凹凸曼妙而又纤细动人,着一条青花旗袍清艳如水,盘旋扭结的花扣欲说还休,两摆高高叉开,双腿若隐若现,白皙的手腕上悬着一圈翠绿剔透的镯子,颀长水润匀称的白腿之下是一双黑色丝绒玛丽珍鞋,沉静而又魅惑,古典隐含性感。

小王通过窗户玻璃的倒影看到时钟指向十二点半,确定这不是在梦里,他捏着嗓子问道:“你是?”

女子颔首而笑,伸出食指竖于唇上,示意小王别说话,她双眼微合又张开,示意小王将眼睛闭上一下。

小王照着她说的做了,将眼睛闭上,又特别想睁开,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忽然,他感到办公室内流窜着一股气流,仿佛清晨林间的清凉那般舒爽,继而弥漫着一股青草的芳香。

“可以睁开了吗?”

小王轻声问着,但没有得到答复。他微微睁开双眼,那女子已经不见了,在桌子上留下了那只手镯,计算机上材料文档还没来得及关闭,闪动的光标如同心脏一样,节奏舒缓。

小王扑在计算机跟前,快速滑动鼠标,在自己留下的提纲基础上,血肉正在填充,材料里的许多事情是他闻所未闻的,但又确确实实是石油公司近几年来的工作业绩,虽然本来都是鸡零狗碎、稀松平常、中规中矩的工作,但现在经过那位奇女子的渲染放大、漂洗加工、解构组合,让人一眼看去的确是紧实饱满、大气磅礴、斐然丰硕。再往下翻页,发现还剩一半没有写完,小王顿觉懊悔,刚才要不是好奇心太强,打搅了这位奇女子,这篇材料明天一早就可以拿去邀功了。

在文档的最后,一行标红的楷体字吸引了小王的注意,它这是这样写的:恩公,材料如需帮助,翡翠手镯乃是信物,戴于右手,闭眼默念三遍“文竹姑娘我想你”,我自会出现,切记一定要闭眼!另外,我一天只能出现一次。

小王从椅子上噌地一下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此刻他特别想高声呐喊: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对于完美材料的渴望已经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况且文竹姑娘并不是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一位端庄贤淑的文艺女青年,虽然刚刚只是一面之缘,他断定这就是心目中的维纳斯。他禁不住把目光甩向了窗台上的那盆文竹,此刻它安安静静,枝叶没有一丝浮动,只是根部的土层稍有皲裂,昨天刚浇的水已经干涸。文竹本不是特喜湿的绿植,但这盆例外。小王在水壶里又加了些营养液,沿着根部灌注下去。

今天恰好是满月,虽是深夜,地上一片煞白,夜空仿佛是一大片黑色幕布,遮盖起白昼的奔波,包裹着酣眠中的万物。小王一路闲庭信步,倒不着急回到宿舍,一屁股坐在小花园的石凳子上,穿过婆娑树影,遥望月球上的坑坑洼洼,那是一座遥远的古战场,兴许千万年前,那里还是水草丰美的宇宙桃源,只不过欲壑难填的宇宙人觊觎它地壳之下的石油,疯狂而无节制地索取,最后成了一片冰冷的沙漠。小王为自己这个冷静深刻而又充满历史沧桑感的遐想感动了,不由地深深叹了口气,也为自己近几天来的境遇感到莫名的欣喜,仿佛似乎一个人走夜路不一定会撞到鬼,也可能会捡到狗头金,他属于后者。要说那天救了那盆文竹,明明就是恻隐之心,如果当时他对这些身外之物了无兴趣或者有其他人在场,那盆文竹此刻早就成了枯槁,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小王总结出一个道理,处于世,既受人恩惠,也受万物恩惠,既要与人为善,也要与万物为善,点点滴滴要拿捏谨慎,时时刻刻要满溢着善意。想到这,小王拍拍屁股上的灰,往宿舍走去。

躺在床上,困意全无,他捂紧了被头,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脑子里还在回旋着办公室见到的那一幕,心有余悸又心有余喜。这文竹姑娘虽然只出现在自己跟前不到五分钟,但她身上的线条、装扮,以及香气和动作神态都像磁带卡壳一样不停回放,难以控制。小王忍不住翻滚了几个来回,又做了七八组仰卧起坐和俯卧撑,木床咯吱咯吱作响。不一会儿,墙上传来隔壁同事的捶击声:隔壁老王,别折腾啦,都特么几点了,有女朋友就了不起啊?小心床榻了把你三条腿全摔骨折!

小王吓得连忙躺下,借着身体的疲倦,在反复咀嚼文竹姑娘的形象中入眠了。

第二天,领导笑嘻嘻地瞅着小王,说:“小王,看你脸色,昨晚休息的不错啊,干我们这行的可要注意有张有弛,人的精力就像酒引子,每次大干一场之后都要留那么一点,第二天早上一看,这缸里啊,又是满满一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领导,我今天争取加快进度,明天一早就给您过目。”

领导拍拍小王的肩膀,说:“好样的!”

对于常年写材料的人来讲,白天和黑夜并不均等,白天一小时的主观感受就跟晚上十分钟一样飞快,事务性工作考验的是四肢、嘴巴和脑袋的协调配合,而材料工作主要是考验脑袋,下肢几乎闲置,上肢也只有十个指头用的较勤,嘴巴最多用来喝点茶水,缓解排毒中断对于肝脏的损伤。这种感受好比打麻将,经常自摸胡牌的人自然春风满面,觉得时间飞快,靠指纹的敏感识到绝牌恨不得砸在桌子上,双腿得意地颠抖来回切换,嘴巴里也比较健谈。但是牌运不济的人则是另外一个场景:他似乎成了陪练和自动取款机,身体僵着,摸牌也不积极,双腿夹紧生怕点炮,嘴巴紧闭,连唾液也几乎停止了分泌,度日如年,巴不得早早结束蒙头睡觉。

小王跟个新郎官似的猴急,一心等着暮霭四合、华灯初上。

下班时间一到,他飞奔回宿舍,舒舒服服洗了一把热水澡,难对付的头油,连续打了三遍洗发水,牙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刷个遍,顾不得白沫飞溅,十根手指协调用力搓老泥,身上一道道红印子像被皮鞭抽了似的。裹着睡衣,又把胡渣剃了去,鼻毛剪了去,手指甲脚趾甲削了去,这才像个小伙。他换下西服领带,从衣柜最深处找来一条藏青色的汉服长袍穿上。这是他好几年前拍古风写真照的时候买来的,那时候他还有不少生活的情趣,随着春秋转换,这件衣服一直被压在最里头。

一路小跑,到了办公室,小王把门反锁上,从铁皮柜的最深处端出了一个木盒,这是他之前准备放名言佳句摘抄本的,现在用来放那只翡翠镯子。

小王按照文竹姑娘之前所说,将镯子戴在了右手上,闭上了眼,心脏快到了嗓子眼,默念三遍“文竹姑娘我想你”。片刻,屋里又起了气流,萦绕着他的脖子转了好几圈,那盆文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熟悉的青草香又漫了上来。不一会儿,一切又恢复平静。小王慢慢睁开双眼,文竹姑娘正笑盈盈地端坐在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你,是从这盆里出来的?”

文竹姑娘轻轻点头。

“你可知道,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袋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心思往外飞溅,往外升腾,腿脚都不知放在何处好。我想着自己的四肢已经死掉,心脏倒还活着,不见你,它总在我怀里横冲直撞。这下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文竹姑娘羞笑着,脸上泛起红晕,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终于说话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小王听到的是一个更为传奇的故事。

原来,这文竹姑娘不是一盆普通的文竹。上世纪70年代末期,北京的一个农业科研机构在实验室从普通文竹中培育出一棵新品种,当时没有得到推广,它的种子后来流落到唐山,在唐山的花卉爱好者手中沉默了将近20年。1999年,才经过繁育推广,受到了花卉爱好者的追捧。2004年,唐山渤海石油有限公司成立,现任老板当时正是公司的毛头小伙,他也喜好文竹,且爱好自我培育,这颗种子的正统血脉鬼使神差地落到他的手上。这么多年下来,老板南征北战,东奔西走,办公室在哪,就在哪种上文竹、培育文竹。这颗种子一代代繁衍下去,其中繁育最好的一株始终摆在他的办公桌左上角。它饱敛白昼之光,深吸明月之华,又受到了人气的滋养,慢慢修炼成人魄。自从几年前,老板升任北京总公司老总,常年坐卧办公室,文竹静静地在办公桌上不知见过了多少呈上来的文件材料,看惯了下属汇报的诸多工作。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文竹有了人性,自然不甘寂寞,日夜背记文字材料,喝足了墨水。近几年,老板的心性发生了变化,之前还不是老总的时候,能够躬身干工作,脱鞋下田的事不少,每次累了一整天,到了办公室还不忘打理文竹。现在不同往日了,他视野宽了,架子大了,懒得走出办公室,掌握各项工作都通过这些文字材料,了解工作进展只听下属给他作的汇报,别人写啥是啥,别人说啥是啥。更关键的是,现在他饭局多了,一天天也挺累,到了办公室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戴着老花镜看材料,再也没过问过文竹的事情。这段时间,公司的业绩连续下滑,他不从工作上找原因,跑到一个会所见了一个大师,大师建议他在办公桌左上角摆上微型假山。这后来,就出现了小王搬文竹的事情。

说到这里,文竹姑娘的眼睛里含着热泪,几乎滚落。小王赶紧伸出袍袖擦拭,在袖口留下了一条淡绿色的泪痕。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小王也向文竹姑娘倾诉了自己从石油大学毕业之后的遭遇。他像所有人一样,毕业前一天晚上在饭桌上和同学们畅抒“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壮志豪情,可他哪知道,他们最后酒杯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他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去了边区,说那里的石油就是等着他去开采的。但真正到了那里,事情却不是这样。他所在的分公司,上下风气慵懒松散,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想在这挣个边区艰苦经历就赶紧回京的,有想利用这个平台傍上一些石油衍生产业做大生意的,就是没有人把心思放在找油矿上。主业抓不好,只好副业凑,全单位大抓特抓文化建设和思想教育,报刊《石油钢铁侠》就是他们抓工作的具体抓手之一。这份报纸一周一期,周五发刊,周六到下周三是集中投稿时间,全单位大力发动大家写稿子,大家在办公室、路上、食堂,甚至是在厕所里,谈论的都是稿子。谁的稿子要是变成了铅字,大家围在一起,就这篇稿子的思路、结构、中心思想、用词用句展开热烈讨论,最后总结梳理出有益经验,大家竞相模仿。小王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失去了开采石油的心气的,泥沙俱下,不由得裹挟其中,最终就诞生了那篇光辉的著作《做新时代的石油接班人》。据说,小王的文章火了之后,总公司文宣部收到的投稿都是这样的:《做新时代的石油接生人》《做新时代的石油5S压榨师》《做新时代的石油加藤鹰—一抠就有》《做新时代的石油萧敬腾—我到哪油到哪》等等。

互相听完了故事,小王没有了一开始的忐忑和惊悚,文竹姑娘也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和静默。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干正事吧?”文竹姑娘说道。

小王狐疑中夹杂躁动。

“大力,你把投影仪架起来,我们一起把昨天的材料推完。”

小王顿时生出羞耻,又掩盖无息,连忙将投影仪架起来,两人面对面坐着,看着投影仪开始推起稿子来。

这时,巡夜的小赵刚刚回来,他想起老板办公室的杯子还没刷,就上了楼。他低头丧脑地走在走廊里,却听到王哥的办公室里有人说话。他抬手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觉得好奇,便贴到门上听几句,不听不要紧,一听要人命。

“大力,大力,往下面一点,再往下,对,就这个地方,我感觉不太舒服。”

“是这个位置吗?”

“对,这地方乱成一团,你给它掰开,再顺一顺。”

“好,我试试。这方面我太没经验了,你可别笑话我。”

“怎么会,你多试几次以后就会了。以后碰到其他的,你就自然而然会了。”

小赵一摸脸,烫的不行,倒吸一口凉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贴上去听。

“是这样吗?”

“对,这样就舒服多了。刚才上面也照这样做。”

“嘿嘿,经你这么一指导,这下我知道怎么做了。”

小赵感觉快不行了,他才二十出头,感觉快听不下去了但又充满好奇。他把腰带的搭扣松下了一节,耳朵像是被胶粘在门上了一样。

“你是不是累了?”

“有点。这两天加班太多了,感觉浑身还是酸的。”

“你歇会儿吧,我自己来。”

“那太好了!你比我厉害多了!”

小赵捂住自己的嘴,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叫出来,把腰带搭扣又松了一节,耳朵彻底和门融为一体了。

“你看,还是你行。这种事啊,只适合晚上干。”

“你说的没错,以前老板年轻那会儿,很厉害,他找来所有科室的头儿,就在自己办公桌上,一夜不睡。到早上,大家都弄不动了,他还精神抖擞,说晚上继续。”

“领导就是精力旺盛,精力不旺盛做不了领导。”

门外的小赵在抓耳挠腮,感觉身上有千万条蛆虫在舔舐他的汗毛,他弯着腰,哆嗦着步子走开了,三观掉了一地。

这一次,老板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频频点头,说:“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这篇材料我看有必要发到各直属单位,让大家好好学习学习。”

“老总,您再给指点指点?”

“没有必要,这篇稿子把咱们公司近年来的成绩写的出神入化,任谁来看,对我们公司的了解也要上无数个层次。你看看这布局,再看看这些字句,啧啧,真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经须啊。”

老板和领导同时对小王投以赞许和期许的目光,小王倒像个初次出门的姑娘,羞得低下了头。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材料能手小王,大家走在路上,在背后都是这么评价:看,那就是小王,据说老板看了他的材料都站了起来,这么多年了,老板因为看到一篇材料这么兴奋,那还是五年前了,依稀记得那篇材料是现任办公室主任主笔的。

盛名在外,其实难副,小王只要一躲进自己办公室,脸上的自信和春光就跟纸老虎遇到水一样,一下子塌了下来。每次接到任务,他都要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召唤出文竹姑娘,有时候他也会插几句话,后来索性只顾着敲字,文竹姑娘说啥,他写啥,最后自然水到渠成。

屡次被委以重任,屡次没有失手,公司的其他几个领导对他也是一百分的服,一旦有急难险重的材料任务,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小王。

群众路线教育活动又到了阶段性总结的时候。忽一日,老板突发奇想,既然小王写材料如此了得,不如借此机会,让他给公司全体机关同志来一场现场直播,一份惊世骇俗的材料到底是怎么出炉的。他立即将小王的领导叫过来布置了这项工作。

小王万万没能想到老板想到这么读到新颖的点子,让他本来暗中操作的事情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晾晒。老板交代了,现场直播就定在第二天,地点在公司内部的电影院,届时,小王一个人在台上边操作电脑,边教授如何写材料,公司其他部门全力做好保障,投影仪换了高清专业版的,恨不得有码的片子能播出无码的效果,话筒也由索尼低配升级到森海塞尔顶配,甚至连屁穿透布料纤维的细流都能捕捉到。

小王慌乱中自有淡定,因为他有不为人知的杀手锏。夜幕降临,他像往常一样,戴上镯子,闭上眼,心里默念咒语三遍,坐等文竹姑娘大驾光临。片刻之后,却无动静。小王在心里复盘了下流程,没错啊,怎么回事,难道是镯子没戴到手腕的标准位置?眼睛没闭紧?或者是咒语没念清楚?他又重新严格按照标准做了一边,依旧没有动静。他心里一下子冰霜席卷,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文竹姑娘这会儿睡觉了没听到?

他瞅一眼窗台,却发现空空如也,窗台上还有些细碎的泥土。小王目瞪口呆,这他妈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文竹去哪了!小王边在办公室跺脚,边在大脑里遐想着如果发现是谁干的,他要怎么治他,打他骂他都是轻的,索性以办公室的名义,给他布置十篇材料吧,让他生不如死。

脑海中,小王将所有认识的人都一一进行排除,突然想到了公务员小赵。这小兄弟手挺勤快,极有可能是他干的好事。小王连忙找到了小赵。小赵予以否认,不过倒是看到办公室领导在下班之前进过小王的办公室。

小王赶紧拨通了领导电话。

“领导,打搅您了,您见到我办公室的那盆文竹了吗?”

“啊,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呢,下班前我去看了一眼,你写材料太辛苦太专心啦,那盆文竹是之前老板养的,太长时间啦,我看也快枯死啦,就给扔啦,想着给你换盆新的绿植。”

挂完电话,小王拔腿就往垃圾场跑,那里堆满了各类垃圾,又是黑夜,如何找寻呢?他一脚踩了进去,捏着鼻子找了半天也没结果,索性两手同时操作,从泡面盒和卫生纸里来回翻腾,调料和屎尿夹杂在一起的味道十分耐闻,双重刺鼻带来的奇特气味,小王此生难忘。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王终于摸索到了文竹的尾巴,他边带着哭腔自言自语“终于找到你了”,边小心翼翼把文竹收拾出来,那哪还看出来是一盆文竹,简直是一块被撕成细条的抹布,耷拉在盆上。小王连忙将它抱回了办公室,摆在桌子中央,戴上玉镯,默念咒语,慌乱中却忘了闭眼,或许是太好奇,或许是想亲眼看看这盆文竹还能不能活,文竹姑娘还能不能出来。

只见半死不活的枝叶就跟喝了“力保健”一样,慢慢直立起来,枝干硬挺挺着,叶片舒展开来,恢复了羽毛一样的柔顺。继而,枝叶抖动着,细叶脱离枝干,汇成翠绿色的细流螺旋上升,到了天花板往下回流的时候变成了白色,一张纸A4纸往下飘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折叠着,从下到上形成了一个人形,从剩下的那些枝干中流出翠绿色的浆液,描摹在纸面上,慢慢有了鞋子、旗袍和脸面。不消一刻钟,文竹姑娘出现了,只是特别虚弱,她不像之前那样腰板挺拔地端坐着,一头趴在了桌子上。

“文竹,你可还好?”

“倒还是没死,你们领导真是狠心,将我抛到了垃圾堆里。”

“他简直就是王八蛋,太不知道好歹了!”

“也别怪他,他如何知道这些。”

“你歇息一会儿,气色难看,脸白的跟纸一样。”

“我本来就是纸儿身,你为何没有闭眼,吓坏了吧?”

“要是平时,可能会,今天即便你是妖怪,我也怕不得。”

“这是为何?”

“老板明日要让我当着全公司的面,直播如何写材料,这可如何是好?”

“前段时间连续推材料,加上今日遭此劫难,真气耗损严重,这次恐怕很难帮你了。”

想到这,小王简直又气又恼,这领导简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来以后自己的办公室得装防盗锁了。但目前,最紧要的是自己如何渡过明天的劫难。

“还能有其他办法吗?”

“有倒是有,只是...”

“快说,只要有办法,怎么着都行。”

“我需要人气来填补空虚,以采阳补阴之道...”

没等文竹姑娘说完,小王边解开衣扣,边说:“别说了,赶紧的!我决定做出这样的牺牲!”

“不不不,这采阳补阴之道并不是行男女之事,另有方法。”

“那就快快说来!”

“别说话,吻我。”

小王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吻了上去,四唇紧合,双舌缠绵,清凉,甘甜,那味道如同夏日的清晨摘下一朵芭蕉花,喝下花心中攒了一夜的露水一般。不消一分钟,小王感到血液从脚底往上倒流,齐聚在头部往外涓流似的,骨头里酥酥的,十指抓挠着旗袍,心脏像追了半天太阳的夸父一样,大口大口地吞吐着。

文竹姑娘站起身来,将小王扶着坐在了对面,说:“你气色不好,稍作歇息。”

说完,她架起了投影仪,端坐着,说:“下面,我讲你听,记住了,明天照着做就行。”

小王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伸手看到十指干瘪,他没有太多惊讶,只是默默看着文竹姑娘马不停蹄地讲解,匆忙中在工作手册中记下。

回到宿舍,小王边洗漱边看着镜子里头的自己,头发中夹杂着一撮撮白发,眼袋肿的跟藏着两只豆子一样,目光呆滞,直起腰就疼,脖子上皱起的皮肤拉起来能有十来公分长。他奋力地刷着牙,从搪瓷杯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动静,他倒掉水,半截牙齿落在里面。

早上八点十分,小王在热烈欢呼中走进了会场,只见大屏幕横眉上挂着一条横幅:石油公司年度第一期材料写作技巧大讲堂,而台上孤零零地摆了一张桌子和椅子,还有一台严阵以待的笔记本电脑,从大屏幕上可以看到,电脑已经装上了最新版本的搜狗拼音,文档也已经打开了,不用想,字体字号也已经设计好了,那一条竖着的光标闪动着原地踏步,等待着小王的金手指为它倾注飞奔的活力。小王走到第一排领导的位置停住了,老板一手牵着他,一手拿着话筒向乌压压的一片隆重介绍着:“我们的小王,昨晚一定是备课到很晚,今天看着气色都不太好,一会儿他授课的时候啊,大家要注意保持安静,尊重小王的辛勤付出。”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欢呼。一旁负责会务保障的小赵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心里猥亵地想着:这王哥的身体毕竟也不是铁打的啊,半夜在办公室里,太疯狂啦!别人材料都写不过来,王哥还有闲工夫整这事。

小王坐在了椅子上,抬头往下看了一眼,无数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都在屏着呼吸等着他说话和敲字。他咳咳了一下,咳咳声随即通过音响数据线在会场回荡着,他点了一下鼠标,类似于嗑瓜子的清脆声也在会场回荡着。他将工作手册翻开,用手掌将书脊处来回按压几次,按照文竹姑娘昨晚说的讲开了:“这写材料啊,就跟我们搞石油一样,找准,切入口进去,这思路啊就井喷一样往外冒,千斤顶都压不住。”

这场战斗持续了近四个小时,台上的人很渴,台下的人很解渴,台上的人很伤神,台下的人很入神,台上的人快累得坐不住,台下的人激动得快坐不住,台上的人快昏迷,台下的人很入迷。讲完最后一段,小王一抬头,台下的人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他起身刚要鞠躬,一下子倒了下去,神志不清中,他感到很多人从台下飞奔上来,扶住了他。

削苹果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搅醒,他慢慢睁开双眼,领导正坐在旁边。

“领导,这是...”

“哎呀,小王啊,你可终于醒了,可把大家吓坏了。老板发话了,再这样昏迷下去,准备送你出国治疗。”

“我怎么躺这里了?”

“可不是嘛,大家都没想到,你讲课好好的,怎么就倒下了。大家一分析,也难怪,自从老板因为看了你的材料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你就一直在透支啊!虽说写材料对你来说不算啥,那也遭不住连续作战啊,是个人都得糠啊!你看你年纪轻轻,白头发都出来了,以后还要找媳妇生孩子啊。”

“领导, 你尽说笑。”

“工作上的事你先别着急,先好好把身体养好,你可是公司的顶梁柱,你倒了,我们可不好整。”

小王点了点头,领导喂了几块苹果,帮他掖好被子。

看到床头放了一捧鲜花,小王说:“领导,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

“有啥要求,你尽管提。”

“两个事,我办公室那盆文竹麻烦搬到这里来,看到它我心里踏实。再一个,铁皮柜子里有个方盒子,我积攒了些报纸上的好文章,躺在这也可以有时间学习学习。”

领导向他伸出了大拇指,眼里含着明晃晃的东西,说:“小王,你真是让我们服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文竹搬了过来,好在长势甚好,盒子也拿过来了。为了让小王有个很好的康复环境,公司为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夜色笼罩下来,小王召唤出了文竹姑娘。

文竹姑娘边抹眼泪边说:“都怪我,要不是我,你哪会这样?”

“不哭,怎会怪你,要不是你,我那天就要光屁股走下台了。”

“快别说话了,你闭眼休息,我陪着你,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那太好不过了,我都没听过你唱歌呢。”

文竹姑娘低沉婉耳地唱起了毛不易的《项羽虞姬》:长夜漫漫声声楚歌残,草长处月碎大河蓝。依稀旧梦幕幕总纠缠,不忍看不忍看。挥刀斩尽万古愁,奈何断水水更流。宿命欲催英雄瘦,不改天命誓不休。再歌一曲哪怕风急雨骤,角声阵阵相思写满袖...

躺在病床上也不闲着,每天白天接待着公司一干人等过来慰问,他们的说辞基本一样,多是赞叹他那天的讲课如何精彩,他们如何受益匪浅,在一片嘘寒问暖中离去。晚上,文竹姑娘就坐在床边,与他诉说些往事。小王谈论着自从儿时起就有的文学梦,他把《红楼梦》当枕头枕,醒来之后就能翻看,高考填报志愿时,他提出选择中文系,父母和亲戚都笑掉了大牙,说:你读这么多年字读不够吗,长大啦,该读个以后能挣大钱的专业啦。后来他就上了石油大学,毕了业搞石油没搞出名堂,靠着自己的底子搞材料去了。文竹认真地倾听着,她很懂小王的内心世界,安抚着他,宽慰着他,温言细语潜入小王的内心,两人四目相对,像是生出了情愫,吻到了一起。

第二天,小王醒来后感觉神清气爽,甚至还迎来了许久不见的晨勃,他想到这大半是尿憋的,小心翼翼地沿着床下来,却发现一点不费劲,他站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心也不慌了,到了厕所把尿放完了,家伙事儿还在骄傲地抬着头,这好家伙!任性得不得了!

下午,办理完出院手续,小王抱着文竹又回到了办公室。整个大楼空空如也。走廊里,他碰到了小赵,问是咋回事,原来领导和同事们都去开会了去了。问开的是什么会,小赵稀里糊涂说不清楚,好像是一个关于整改文风的会议,是上级统一要求开的。

小王如坐针毡,心里忐忑着,这文风要改,究竟是改成什么样子呢?

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小王一探头,领导拿着工作手册进来了。

“小王你怎么回来啦?这才几天啊。”

“领导,我恢复的很好啦,咱们办公室任务重,我实在呆不住。”

“那也正好,刚才上级召集开了一个很重要的会,专门针对文风的,现在形势要变。”

“怎么个变法?”

“上级严厉指出,现在从上到下文牍主义盛行,各公司出材料就是不出油,再这样下去可要出大问题。”

“难道以后就不写材料了?”

“那倒不会,材料毕竟是体现工作的渠道,以后那些闭门造车的材料可能没有市场了。”

“那怎么办?”

“小王,你还年轻,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跟不上形势啦,你以后有很多机会跟着老板出去调研,没有调研就没有发言权,就没法写材料。”

这时,老板走了进来,说:“啊,小王啊,你休息的怎么样啦?”

“报告老板,能量满格,没有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下周,我要去新疆调研一块油田,你跟着我去吧,做些调研,回来后整理成报告。”

“是!”

领导向他使了个眼色,说:“跟着好好学,小王!”

这天晚上,小王向文竹姑娘介绍了白天的会议精神。

文竹姑娘的眼神里流露出哀伤,嘴角扬起微笑,说:“亲爱的大力,也许我真的该走了。”

“不!别胡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们拉过勾的。”

文竹姑娘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有个秘密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

“那天你睁着眼看到我幻化人形,你的人气破了我的真气,我时日快结束了。”

小王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说:“都怨我,都怨我,我不该那么做,你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救你。”

文竹姑娘摇摇头,说:“这次真的没有办法了,况且我们真的该说再见了,以后我帮不了你了,我在老板的办公室长大,足不出户,我所能给你的只能是以前那些材料里写着的。现在形势变了,你该有一副硬实的翅膀飞出去了,飞到祖国的山河各地,在那里踏踏实实学到些东西,那样的文字材料才有生命力。”

“我不管,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离开!”

小王伸手拉住文竹姑娘的胳膊,却扯下来一张纸,哗啦啦,哗啦啦,文竹姑娘消散了,桌子上层叠着一堆文字材料。小王趴在桌子上,像狗一样刨着,除了纸的温热和油墨的香味,盖无其他。窗台上的那盆文竹空空如也。

一周后,小王站在了新疆克拉玛依广袤的大地,他拿着工作手册,跟着老板身后,认真地记下各类装备参数和钻井反应情况。一阵暖风从戈壁深处吹过来,拂在脸上像是亲吻那样的温热,他合上工作手册,抬头望着夕阳,光线刺目,一大片昏黄的光晕笼罩住了整个西方,将老板和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皮肤映成了古铜色。突然,一声“油来啦”将小王从思绪的沉迷中拉了出来,他抽出钢笔,迈着坚实的步子,向欢呼的人群走去。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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