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_喻世明言
一辆双辕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四季坊绣庄的门前,跟车的粗使婆子,搬来马凳放在车侧,毕恭毕敬的掀起车帘。一个丫鬟出得马车,婆子忙将手收回去,俯首站在车旁。丫鬟一只手顺势挑起了车帘,另一只手,搀扶了一位衣着甚是华丽的老夫人缓步走出马车。这老夫人一身墨绿色丝衣裹身,外披轻绸缂丝牡丹大氅,露出白若凝脂的颈项和略显圆润的下巴,梅花白水裙拖地,配着雍容的步子,搭着搀扶的丫鬟,缓缓迈步进入四季坊。随后的婆子提着食盒,还有两位小厮,也一起走进店里来。
谢必安见是熟客,忙上前招呼:“柳老夫人亲临小店,小店蓬荜生辉,快请里面雅阁坐。”说着将这一干人等,引去了店内一处暖阁。老夫人上座歇下,丫鬟近身为她摇着团扇,驱赶着初秋的些许燥热。婆子则远远的站在暖阁的门边,两名小厮站在门外随时准备着伺候。此时范无救已经将待客的清茶点心端了进来,摆放妥当后道:“柳老夫人请慢用,我家掌柜在后面库房,老谢已经派人去寻了,马上就到。还请老夫人进些清茶,稍等片刻。”那丫鬟的眼神瞟了眼桌上的茶点,开口道:“我家老夫人怎可使用这等茶点。”说着婆子抬了那紫檀食盒过来,丫鬟接过,将食盒打开,拿出一竹筒交与范无救说:“请将里面的水煮沸了送过来。”说着又递了一套很是别致的陶土茶炉。范无救接过茶炉和竹筒,行礼离开。那丫鬟铺了络丝的垫子在桌上,将食盒里的各式小点一一摆放整齐。不一会范无救端水进来,那丫鬟将水冲进一套玉兰花青瓷茶具中,洗干净茶具,才将茶叶放入那玉兰青瓷壶中泡茶。此间这位柳老夫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这暖阁里百宝架上的一把青丝蝴蝶纹团扇出神。
“罗袖风中卷,玉钗林下耀。团扇承花落,扶持掩余笑。”绾娘见柳老夫人看那团扇出神,轻轻吟了句诗唤回她的心神。老夫人为刚刚失态略窘,绾娘在下首行礼:“刚刚唐突了,还望老夫人见谅。老夫人说申时过来,未曾想到,未时就到了,原谅绾娘没有准备,招待不周。”柳老夫人摆摆手示意无妨,绾娘于是便在下首坐下,范无救忙为绾娘端来一杯清茶。
“老夫人真是好福气。”绾娘品了一口茶道:“绾娘这里先恭喜柳大人荣升三品中书监,再恭喜老夫人六十大寿在即,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两句话逗得柳老夫人喜上眉梢,难得出声回到:“老板娘客气啦。”
绾娘只轻轻一笑,接着说:“大人为老夫人寿诞特地在小店定制了一件珍珠衫,已经完工。本应该送去府上,请老夫人试穿,怎奈珍珠衫的修改要量身调整,我又实在是不方便抬着我的四五箱珍珠去府上叨扰,所以斗胆请夫人来敝店试衣,还望老夫人恕罪。”
柳老夫人雍容一笑答道:“老板娘客气了。不算麻烦,我也能顺便出府看看,也是好事情。”
“谢谢老夫人体谅,您觉得方便了,就吩咐我,我便唤人进来给您试衣。”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绾娘退出房间片刻,带了一个绣工和四个仆人抬了一个半人高的柜子进来。仆人放下柜子退出门去,绾娘打开柜子,里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九层玲珑宝塔。整个塔身金灿灿的,每层塔的飞檐下都挂着水晶做的铃铛,塔的顶端,端放着一颗夜明珠,耀眼夺目。绾娘拉开塔身,展成一排,里面八十一个玲珑格,每个小格子里是按照大小颜色光泽分类的各种珍珠。柳老夫人也算见过些世面,但是这样的排场还是第一次看见,旁边的丫鬟婆子更是看的出了神,老夫人咳嗽了两声,才把她们唤回神来,二人都羞了个面红耳赤。绾娘看在眼里,也不去计较,此时范无救已经托了案子进来,案子上盖着红布,绾娘揭去红布,里面正是那一件巧夺天工珍珠衫。
绾娘抖开珠衫,请柳老夫人褪去大氅,试衣。穿戴完毕,各处都还合身就是前襟处略需要些调整。绾娘道:“老夫人,这件珠衫此处还需要些斟酌,才能更加贴合身形。珠衫和其他衣服不同,得要穿在身上,再找出合适的珠子去修改。老夫人请赎罪,这位是绣工红衣,她将为您进行操作。”说罢绾娘退去一旁,绣工红衣上前給柳夫人打理珍珠衫。只见红衣巧手穿针引线,在玲珑格里熟练的挑选着合适的珍珠,或添加,或减去,或替换,一会衣服便修改妥当。绾娘又近前,拿出一个九子连心珍珠扣,扣在了柳夫人领口。柳夫人看着这一身的华贵不禁喜上眉梢,旁边绾娘只是陪笑,默默不语。当下便让绾娘将珍珠衫打包妥当带走回府。绾娘看着这一干人等的背影,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
柳老夫人回到府上,怎么看这件珍珠衫,怎么满意开心,欣慰自己用心良苦为儒儿,没有白费,如今儒儿不仅光耀门楣,对自己更孝顺有佳。
若说这柳老夫人也是不易,虽是士族世家,怎奈因为夫君父辈经营不善,只落了个士族的名头,却没有一点实际的营生。夫君归天之后,家里情况更是每况愈下。柳老夫人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最艰难的时候,她不得不靠女红活计补贴家用,一个士族大家落到这般田地,也实在是难为她一个女人了。好不容易把柳大人养育成人,眼看京城有空缺,需要银子打点,可惜柳家那时候已经家徒四壁,拿不出一样像样的东西来换银子了。
偏巧此时有人給柳大人说媒,说的是城中富户徐员外的女儿。徐员外虽然是庶族,但是经营得当,在当地有良田千顷,商铺若干。待嫁的二女儿更是非常得徐员外的宠爱。这次想和柳大人做亲,就是看上柳大人家的士族血统,希望能攀得一点士族的贵气。各有所图,这桩婚事倒是也达成的很顺利。婚后柳大人和徐氏也很恩爱,只是在这柳老夫人心中,始终有这样一根刺,她觉得徐氏的这门婚事就是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堂堂士族公子,娶了没有身份的庶族家女子,在哪里都是为儿子面子抹黑的事情。好在徐氏陪嫁丰厚,用作儿子京城打点,终于抢得这六品尚书郎的职位。举家搬迁至京城,徐家又赠送了许多银两作为盘缠开销。
到的京城,儿子积极向上,苦心官场经营,不下数年,便连连晋升,又得大司马青睐,入的门下,仕途更加一帆风顺。来到京城柳老夫人只对外说徐氏是柳大人侍妾,一来怕士庶通婚阻碍儿子前途,二来柳老夫人自己也有计算,有朝一日定是要断了这门亲家的。
次年夏至,徐氏生了一个女儿,柳夫人没有一点做祖母的喜悦,反而甚是烦恼。在她看来一旦有了儿女,这亲便难断,好在也不是没有转机,幸亏生的是女儿,也不至于那么心疼。于是某天柳老夫人去徐氏处看望产妇和小孙女,刻意只走了奶妈保姆,和颜悦色传授指点了很多带孩子的心得经验,临走的时候,在女婴的襁褓里又多裹了一层包被,说刚出生的孩子要注意保暖,系襁褓带子的时候也特地系的紧了些。徐氏除了一个陪嫁来的小丫头,对这新生儿的事情一窍不通,见婆婆如此热心肠,很是感动。
当夜女婴便在这襁褓中窒息而死,众人只当是普通夭折,也没有细想。可怜那徐氏哭的死去活来,柳大人既是心酸又是心疼。柳老夫人那夜倒是睡的很好。
柳大人又晋升的时候,各方道贺,大司马也不止一次的暗示有将小女下嫁的意愿。不日媒人就上门说亲,柳大人本想拒绝,却被柳老夫人阻止。柳老夫人将徐氏叫到跟前说:“你于儒儿这些岁月,虽前几年有过一个孩子,可惜夭折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孩子。你也不张罗着为儒儿多纳几房妾侍,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按照七去之条,我理应将你退去徐家的。怎奈都是患难的夫妻,儒儿和我都是不忍心将你遣送回去的,不如这样,你降为妾位,也不枉这么多年,大家相处的情分,你看呢。”徐氏也不作答,只是低头不语。柳老夫人又道:“我与儒儿何尝忍心这么做呢,但是你要知道,你是庶族出身。士庶通婚本就是遭人非议的事情,倘若大家都知道了柳大人有个庶族的正妻,会对他的仕途影响很坏,你也不想他不得志不是么。我们做女人的,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飞黄腾达,哪有会把自己男人往坑里拽的道理呢,你说是不是?”说着用手摸着徐氏的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但是怎么办呢,你与我都是想儒儿出人头地。我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你也尽心尽力伺候服侍,但是有的时候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怪只怪你没有能生在世家大族啊。”说罢也挤了两滴眼泪,表示感同身受。终于徐氏同意降做妾侍,柳老夫人看着她因为悲伤走走停停,几欲摔倒的背影,嘴角泛起浅浅笑意。
柳大人原先也不肯将徐氏降妾,但抵不过老夫人的声泪俱下,最终无奈答应,但是条件是绝不迎娶正妻。柳老夫人气的上气不接下气,思量再三,既然儿子也和徐氏一道逼迫,不如先发制人,彻底拔掉心头的肉刺来的痛快,不下一条毒计上心头。
冬至刚过,柳老夫人便一病不起,柳大人着急,四处求医问药无果,无奈请道士来府中批命驱邪。道士一通做法,说是这府中有人与老夫人相煞,算来算去府里有八人的生肖冲撞了老夫人的生肖,因为是冬至,年关阴气最重,所以才显现的如此厉害,为今之计是将这些人与老夫人分开,等过完春节,年关过了之后再接回来,就万事大吉了。清点这八人,徐氏也在列,此时徐氏已有身孕,柳大人实在不忍在这个时候将徐氏送出府,怎奈老夫人边哭边气若游丝的诉苦,当年自己如何辛苦带大孩子,如今为了孩子,自己残躯,理应搬去故里,不该在这里麻烦孩子。说罢就要起身收拾行李。柳大人头脑里嗡嗡作响,苦不堪言。徐氏不想柳大人两边为难,便主动要求搬出去外宅,等春节过后再回来。说也奇怪,这八人搬出去之后没多久,老夫人就病体痊愈,生龙活虎。
柳大人每天府内外宅两头跑,也是辛苦,柳老夫人也时不时的差遣下人送去很多保胎补身子的药去外宅給徐氏。眼见就要过年了,突然这一日外宅传来徐氏暴毙,这一下把柳大人和柳老夫人都惊呆了,柳大人当下险些摔倒,忙跑去外宅,仆人们已将徐氏收殓得当,停在屋里。询问原因,说是徐姨娘乱进补,犯了十八反的大忌。再细看送来的各种安胎补药,都没有问题,只是有些不能同时或者短时间内同时使用,可怜徐姨娘这一条命,就送在了吃错药上。柳大人有情有义,亲自送灵回归故里,又在徐员外面前痛哭请罪,徐员外痛失爱女,又不忍心再伤害爱婿,可怜老人家一夜间更显苍老。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柳老夫人轻轻捏了捏眉头。一晃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徐氏暴毙之后,柳大人一蹶不振,后来大司马女儿进门,才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年初儿媳又为柳家添了一名长孙,这更让柳老夫人觉得当年的决定是对的。后天便是自己的六十大寿,儿子儿媳请了京城各路达官贵人来給自己贺寿,还特地为她在京城最出名的四季坊定了这件珍珠衫,终于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想到这里,不禁又将那珍珠衫拿在手里观看把玩。真是一件人间罕有的极品宝贝,每颗珍珠根据图案的需要,错落有致的用金丝线串联在一起,内里的衬料不知道什么材质,如同云朵一般,穿在身上不仅美观,更加说不出的舒适。那九子连心珍珠扣也是别致的紧,八颗统一大小的珍珠环抱着一颗有龙眼那么大的黑珍珠,被金丝镂空的盘扣簇在中央,璀璨夺目又不失风雅。柳老夫人忍不住又将这珍珠衫穿上身,对着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
自己何尝不是和这珠蚌一样,含沙孕珠,用自己身体精力气血养育着这一珍宝,她的珍宝就是儒儿,儒儿就是她的珍珠。正思索间,柳老夫人只觉得一双冰冷的双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从镜子中望去,自己的头旁又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那女人很是妖艳,脸色惨白泛青,黑发全部盘在顶上,戴一顶双孔雀金冠。再低头看肩膀上的手,十只手指细长如鹰爪往里勾着,尖尖的指甲染成血红色。柳老夫人顿时吓得尖叫,声还未出,便被这女人捂住了嘴巴,随即浑身力气被抽去,瘫倒在那女人身上。只见八个蓝皮童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抱着她的双腿,双臂,腰身,胸口。那女子媚眼一瞪,瞬时也变的蓝皮红眼,口中牙齿如锯齿一般,张口就往柳老夫人脖子咬去,活生生咬下一块肉嚼了嚼咽了下去。柳老夫人此时恐惧大于疼痛,想动动不了,想叫叫不灵。那女子丢下她,坐到屋里椅子上。柳老夫人的身体顿时失去支撑,跌落在地上,那八个童子,也迅速的爬到她的身上各处。
那女子道:“吾乃九子天魔,奉绾娘之命,惩治你这恶毒妇人。口口声声为了你的儿子,其实无一不是在满足你自己的贪婪欲望。联姻徐家,贪其钱财;害死徐氏,贪婪大司马家的财势家世。都说是为了你的儿子,你可曾真正了解过他的需要。你亲手杀死了他的女儿,他的爱妻。今日吾得令,送你去无间地狱,在此之前,吾亦要你感同身受那丧女的切肤之痛。孩儿们,尽情享用吧。”说罢只见那八个童子都张开了嘴在柳老夫人身上啃咬起来,一块块鲜肉被生撕活剥,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直到吃剩下一片白骨,才看见一道黑影从暗中缓缓走出,不是范无救是谁,他一条锁链,套住柳老夫人的白骨,将她的魂魄从白骨里拖出来,血肉斑驳,一条鬼影。此时魔母已恢复之前妖艳的人形,范无救行礼道:“请魔母童子归位。”说话间,只见那魔母与童子都化做了一枚银扣。银扣上八颗珍珠般大小的骷髅中间簇着一颗略大的黑骷髅。范无救将银扣放入袖中,一拽铁链,那鬼魂吃疼叫了一声,随着消失在黑暗里。
屋里空空如也,地上零星血肉碎片里躺着一件带血的珍珠衫。屋门被缓缓推开,一女子赤足踏入,脚踝处一方小锁,来者正是绾娘。绾娘拾起地上的珍珠衫,顿觉头大,自言自语道:“搞得这么脏,不知道织女还要不要。好不容易她肯借了件衣服给我,还被弄成这样,估计要被她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