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你,还好吗

前尘往事消散,如同云烟,不留一点痕迹,像这片十多天未曾被雨水滋润过的北方平原一样干枯贫瘠,好似人类从未光顾过这片土地。

清明节前夕,和父母回家祭祖。那儿原有的村落仍旧错落有致,只是这八荒九垓的土地上早已少了些许人烟的气息,唯有几户人家仍安然的居住于此。我有好些年未踏上过这片故土了,从车上迈出右脚的那一刻,久违的乡土气息便措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胸膛里来,心中的感觉是无法言说的愉悦,紧张夹杂着兴奋。这种感觉是我面对千篇一律的大城市所没有的。我知道这片曾养育过祖辈父辈的村庄被现代化的文明侵蚀地即将到了湮灭的地步,原有的远亲近邻全都漂流在繁华都城的人海里,生根安家。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城市一直在膨胀,人们的欲望在膨胀中骚动了二三十年,功利的人群却忽略了乡村的存在,乡村逐渐成了一个空壳。如若我再不做些什么,在不久的将来这儿的风土人物都将只能成为储放记忆抽屉里的碎纸头,破画片,以及不能再咬住什么的回纹针。所以我想把这片曾养育过我祖祖辈辈土地上所发生的故事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你若问我为何这么做,因为我深知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存留太久,唯有这些只言片语的文字才能与世抗衡,多年以后我也会被时间打磨成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直至被儿女用上等的木舟送回我最终的栖息地。我消失的如同未曾来到这世上,像很多故土的坟冢一样,只留一块经日月摩挲过后残破不堪的墓碑,最终也会无人问津。可这片土地不同,这里的人到物,再到近水远山,云霞星空,都是一片完整的,像是另外一个完整的自己,躯体虽已消逝,灵魂尚存留于此,永久的和这片土地融为一起了。——题记

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一趟家。我和母亲住在外婆家,那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山路崎岖,到最近的县城也有一天的路程。

我们孤儿寡母,再加上山村人思想闭塞,所以很少有人问津。但凡是总有个例外,“毛猴子“就经常来我们家串门,也算是少有的一位熟客。

毛猴子有五十多岁,长的人如其名。一脸的汗毛,身躯瘦弱的像麦秆似的。仿佛风一刮就能把他吹走。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的脸满是浓密的汗毛。他得意的说:“这是财气,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然后又给我讲些水浒传里才有的英雄人物。那时我才七岁,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问父亲,父亲听了,一拍我脑袋说:“别听他乱说,那是毛猴子小时候挨饿,缺少营养。”听了父亲的解释后,毛猴子再来跟我扯些什么,我就当作耳旁风随便糊弄几句,再也不听他乱讲。

毛猴子很小气,别管干什么总想着要占点小便宜。每隔三差五的他就拿个个牙刷来我家院里站着,笑呵呵地说:“这两天老是牙疼,弟妹,给我挤点牙膏败败火。”母亲笑笑,从里屋拿出一管铝皮牙膏,递给他让他自己挤,他便捏住牙膏尾巴,狠狠地挤上一截。当然,临走时还要抓两把干烟叶,放进两个口袋里。

毛猴子至今未娶媳妇,前两个月花了家里攒了半辈子地积蓄从外地买回来一个。这件事在村里影响不小,几乎全村的妇女老少都跑来围观,说毛猴子娶了一个“南蛮子”。这“南蛮子”看起来岁数不大,聪明倒不是特别聪明但也不是呆呆愣愣的那种。毛猴子得意的跟全村人说自己娶了一个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高兴的说要请乡亲们吃饭。吃饭的地方是在毛猴子家土建的围墙里摆的露天桌,全村的人为了赶热闹,没有一个人愿意留在家里的。吃饭当天毛猴子和他的新媳妇出来敬酒,那姑娘满脸的极不情愿似乎还能看到眼角一两道深深的泪痕。母亲说,这姑娘跟我们北方人不一样,白白的脸蛋,小巧的身段,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一看就和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格格不入。一开始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也没太在意。日子又过了好多天,离我们村十公里以外的村庄一个单身汉也买回来一个“南蛮子”,那“南蛮子”讲的满口方言跟毛猴子新媳妇讲的话几乎一摸一样,村里的人听了好多遍愣是没听明白。后来听在那个村住的婶婶说,都是从苏杭,上海那边带过来的,闹革命嘛,许多家庭大部分都走散了,一些人趁乱专门做这些生意,看那些流落街头的女子全都给捡回来卖给村里的单身汉。

后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村里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毛猴子没少请村里的汉子吃饭。过了两年也老实了,乖乖的和毛猴子安安稳稳的过小两口的平淡日子。每天清早去田间地头叫毛猴子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也陪着毛猴子下田去。有时候毛猴子心疼她怕她太累,也怕她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便让月月来我们家和我母亲聊聊天做做手工活。

那时村里没有小学,母亲曾上过夜校,嫁给父亲后也跟了父亲学了几年毛笔字,于是母亲便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母亲没事的时候,总是拿着本书,指着那些方块字一个一个地教我念。母亲房间里有个大木箱子,里面全是书,平时她都上锁,只教我认字地时候才会小心地打开。有一次她忘记锁箱子了,我悄悄地打开,里面满满的书,有繁体的“诗经”和各类新闻报纸,也有厚厚的英文书和中文译本,以及张爱玲等等大家名作都有,只不过这些在当时属于“禁书”,难怪被母亲锁了起来。记得一次,月月来我家找我母亲聊家常,看到我在偷偷的翻看一本《红楼梦》,她两眼像快要发光的似的盯着我手里的书问我能不能借给她看,我怕被母亲责罚一口回绝了,又悄悄地放回母亲的大木箱里。随后的那几天月月经常避开我母亲来我家偷偷的让我拿那些锁在大木箱子里的书给她看,因为来的次数多了,被她软磨硬泡之下我也就妥协了。偷偷地背着母亲和月月躲在后山上的石凳子上一起看,每次看到午后日渐偏西月月才恋恋不舍的走回家去,因为她要给毛猴子做饭。那几天月月几乎每天准时的来我们家找我一起看书,一次我们俩看书看得些许疲倦的时候两人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为了不让这一小段的时间冷场我便找话题和她聊天。我问他:“月月为什么你刚嫁给毛猴子的时候老是想离家出走呢,是不是也跟我的心情是一样的,我每次被母亲训斥责罚也老是动这种念头。”月月若有所思的静静的看着我,细声细语的回答我说:“不是,我只是想回家了,我只是,想爸爸妈妈了······”月月还未说完眼里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挂了满脸都是,我惊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她自己慢慢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我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问月月这种问题了,免得惹她伤心流泪。就这样子日子平淡且安稳的一直蔓延下去,像海平面上的一支独木舟,波澜不惊的一直慢悠悠地飘摇着。

月月嫁到这里第三年地时候,她刚好十九岁,我也刚好十岁。爸爸因在城里做了些生意发了家就打算把我和母亲接回城里去住,母亲也说城里的教育可能比这里要好,上出来学了找工作的机会也多,尚年幼的我只能听从父母地意思,简单的收拾了些行李坐上了南上的大巴。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尤为深刻,当时父亲临时起意什么人都没说,只有外婆一人知道,可是那天我却看见月月一直站在村口的大马路上像是等待一个什么人似的,低着头一语不发。我拎着自己的小书包走上前去想跟她打招呼,我看到她的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像第一次看到我读书时候的样子一摸一样,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我总感觉有一些东西总是填塞住了我的嗓子眼,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月月也什么话都没有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是她自己依靠想像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红楼梦》里面的人物,虽然有些褶皱但是月月依旧把那张布认真的叠成豆腐块似的正方形递到我手里。当时我的心情有些许朦胧的悲伤以及恋恋不舍,因为我知道作为月月第一个在这穷乡僻壤认识的好朋友竟然离她而去,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想换作是谁谁都会难过的。因为难过,我的心中也不免的有些自责,但是我的这种难过的自责很快被向往已久的大城市的美好幻想所溶解,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羞愧与无知。那一双我至今做梦都能梦到的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

我离开家乡是十岁,月月是十九岁,现在我十九岁,月月还是十九岁······

已经年逾古稀的外婆来我们城市里的家过了几天,我也问了些许关于月月的状况。外婆说你刚走后的第二年,月月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很抠门的毛猴子去了临近村的一家工地上干活,可谁曾想到没干几天活意外的从五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时人就不行了。一些村里人赶忙通知了月月合伙拉着板车把毛猴子送到二十里外的镇医院去治,送到那里的时候医生看了一下直接抛给了月月和村里人一句冷冷的话:“准备后事吧”月月当时听到这句话话的时候整个人顿时软瘫了下去,但是仍旧竭力地拽着医生的裤腿不放求医生救救毛猴子,大家也知道没得救了,看着悲痛欲绝地月月可是没人能拉得住她。最后经过村里人齐力劝导才让月月平静了下来。安静下来地月月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拒绝了村里所有人的帮忙独自一个人拉着已经快凉了的毛猴子往二十里外的家赶去。外婆说到这里,泪眼婆娑的我没敢再继续听下去,一个人躲到自己地卧室里蒙着被子哭的歇斯底里。

外婆要回老家的那天我去送她,跟她寒暄了几句,还顺便让外婆帮我带句话给月月,可是外婆却忽然跟我说:“你爸妈没跟你说吗,月月不见了,毛猴子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月月就疯了,为了能照顾他,村里的人临换去看守。大家帮忙看守了一个多月,一天清晨隔壁李婶要去给她送饭发现门窗全开,月月不见了,里面的东西都还好好地没被任何人动过,就是月月人不见了。李婶慌了叫醒了全村的人大家一起上山下田去找,可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硬是没找到······”

忘了那天是怎么送走外婆的,也忘了我是如何走回家的······此处感慨良多,且让我停笔片刻。

后来我辗转到很多个城市,唯有在杭州这座城市停留了下来。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带着绿色帽子的站岗军人,木棍支撑起来的冰淇淋,长得像喇叭花似的会唱歌的收录机,还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马尾的女同学······最令我惊异的是,这里人说话的腔调跟月月一样。或许,她真的属于这里。我常常望着钱塘江往来的船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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