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对母亲的感觉就是爱与怕交织,她对我的爱从来不像我对儿子似的,眼睛里流露,语言中表露,我记得儿子出生后我写了篇文章,题目是《生命的延续》,就细腻的表现了初为人母的情感变化,可是母亲对我的爱不一样,她既不似冷若冰霜那般,也不是热情似火,那温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只不过,唯一感到满足的是,跟哥哥姐姐比,这是太明显的区别了。尤其是姐姐,每次看到母亲严厉的管教她,我都先吓得变了脸色,说来话长,姐姐的成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用她的话说,就是一部“血泪史”,你说恐怖不?
这得从姐姐两岁时候说起。那年春节前,母亲带着两个哥哥和姐回老家过年,同样是带着两大包衣物和稀罕小家电。一路上,母亲的原则就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作息,以保证第二天的行程。可是,姐姐就表现的极不听话,她不但对吃喝挑挑拣拣,还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不像两个哥哥,母亲一句话就麻利的开始行动。更严重的是,到了北京,因为签字中转有一段路程,母亲让两个哥哥一人看一个包裹,,然后把姐安排在两个人中间,可是,姐哭喊着就不同意,她不等母亲转身,就跑着抱住母亲大腿不肯松手,那天也是下着雨夹雪,母亲的鞋被姐姐踩得全是泥,母亲使劲把姐的手弄下来,可是姐的哭声更大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嚎了,她在地上滑倒,可是很快爬起来起来用沾满了泥的手再次抱住母亲的腿,弄得母亲裤子上全是泥水。哥哥们被这一幕惊住了,就盯着看,连大哥也不敢说什么。最终母亲妥协了,因为害怕耽误太多时间误了车,母亲只能一把抱起姐姐,深一脚浅一脚去签字中转。母亲在描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语气里仍旧是无奈和气愤,不难想象,当时的天气情况下,疲惫不堪的母亲再抱着她,得有多辛苦!姐姐从小的倔强和叛逆让母亲对她的教育方式也极其不近人情。到了姥姥家,母亲把这段说给姥姥听,表示姐姐如果这样不听话,回家后,肯定会影响母亲干活。姥姥一定是觉得这几家大小都靠母亲一人,如果因为带姐姐影响母亲挣钱,那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于是,过完年后,姥姥把姐姐留了下来,这样母亲轻手利脚的,就可以大干快上了。
那我们可以想象,被姥姥带大的姐姐在性格习惯上是不会有所好转的,她上房爬树,掏鸟窝,抓蚂蚁,比个男孩子还要淘百倍!在姥姥的溺爱和姨姨舅舅的谦让下,她唯我独尊,也养成了一些坏毛病。比如,她会顺着房梁爬上去,把姥姥吊在篮子里好吃的偷吃了,然后嫁祸给老姨和老舅,其实本来那些吃的多数都是留给她的,可是她偏要引出些事端,看着老姨和老舅因为不承认和偷吃挨顿揍她在心里窃笑,就这样,她的坏毛病与日俱增,变本加厉,这应该是母亲留下她的最大失误吧!
姐姐九岁那年,因为到了上学的年龄,大概也是母亲听说了她的一些所为吧,父亲去老家接她回来。一路上,父亲坐的拉货车的师傅和同行的工作人员就打趣:老张啊,你这个姑娘不简单啊!从踏上东乌的那一刻起,姐姐应该是就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开始了在母亲手下俩人的斗智斗勇和姐姐动辄就被痛打的蜕变,这使得母亲被街坊邻居一度都说成是后妈。可是母亲说,如果不是这样严管身教,姐姐会成什么样,谁都无法预料。
姐姐大我四岁,她回来不久,发现母亲对我有大不同,她昔日在老家的地位明显下降,因此,她也是逮着机会就对我施以报复。更加令人费解的是,她用跟母亲作对来表示不满,久而久之,她的坏毛病暴露无遗。那时候的母亲已经没有了正式工作,因为“精兵简政”,她考虑到父亲干不了体力活,一个男人总的有个体面的工作撑门面,所以母亲主动放弃了工作,开始了她的“360行几乎干了300行”的漫长艰辛的养家之路。什么刷房子,糊棚,盖房子抡泥,种菜,做面包,点心,做酱油醋,做衣服,拖煤坯子,卖菜都干过。有一次母亲干完活回来,把黄胶鞋脱下来让姐刷了(其实哥哥们那时候都干活了,母亲去做工,他们放了学就做饭)姐姐顾的玩,根本不想干活,就想了个小计策对付母亲。第二天,母亲要穿鞋,问姐姐,姐装模作样的跑出去,不一会儿回来,说,鞋丢了!那时候一双黄胶鞋是要不少钱的,母亲这双是父亲在部队的好朋友送的。母亲看了姐一眼,马上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端倪,她站起来又问,你给我刷干净了?姐想都没想,说刷了。母亲又往前了一步,盯着姐问,真刷了?这要换作我,再强大的心理防线也在那双鹰一样的眼神下崩溃了,可是姐仍旧斩钉截铁地说,真刷了,就晾在牛粪垛旁边的木板上,肯定让小偷偷走了!看着姐煞有其事的辩解,能感受到母亲的失望和气愤,住了这么多年,街坊邻居处的都很和睦,邻居家的大娘经常在母亲忙的时候帮着看孩子,看家,院子里从来没丢过什么东西(现在想,那里又偏又远,小偷哪能光顾?)她环视了一下院子,房间门对过是垛的整整齐齐的牛粪垛,旁边码着些废旧木板用来引火,再过来是煤垛,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个汽油桶,里面满是雨水和洗菜洗衣服的脏水,那是母亲给人家刷房子糊棚用来搭架子用的。母亲看了姐一眼,几步走到汽油桶前面,又回过头问姐,真刷了?姐僵着身子又清晰地重复了那句:刷了!我就见母亲的脸刷得变了颜色,她用力推倒了那个汽油桶,水流了一地,最后,一双黄胶鞋顺着水流被冲出来,鞋上的污泥和污渍依旧还在,根本就是原封不动的被丢在了桶里沉下去了。姐的脸色也大变,是那种被识破的尴尬,但是倔强的她仍旧没动地方,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母亲,直到母亲挥着笤帚疙瘩过来,雨点一样的打在身上,边打边骂:我让你撒谎,我让你撒谎!两个哥哥从来没犯过这样的错误,没有一个过去求母亲,可能也是觉得这做法确实过分吧;而我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母亲虽然严厉,可是她一个眼神,就足够让大哥二哥坦白从宽;可是姐姐这么坚定的自说自话,我也觉得鞋可能真的被偷走了!没想到,母亲能这么快的就破了“案”,不知是姐的悲哀,还是母亲的确够聪明。笤帚快散架了,母亲的气还没消,我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求母亲不要再打了,(因为我觉得那架势,姐的小命似乎就不保了)邻居们都听到动静跑来看,见姐还是不动弹,都劝说,宝娟,认个错吧,认个错说句软话你妈就不打你了。可是姐仍旧咬着嘴唇没怎么动,即便是往前挪了挪,也是母亲用力过猛的缘故。父亲回来后劝着母亲停了手,母亲气得一再说,你懒行,你不干有人干,可是你不能耍小心眼还撒谎,一个女孩子,撒谎是大毛病,不给她扳过来,将来就不会好!
母亲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情绪仍旧很是激动。我问她,你是怎么发现鞋在桶里的?母亲说,我当时让她刷鞋,告诉她,先用汽油桶里的脏水把泥洗掉,再换新水用洗衣粉刷(那时候,各家吃水是有专人赶着牛车先到机井那里装水,再挨家挨户送的,每家只送一缸,所以大家的节水意识都很强。)她说刷完了晾在木板上,可是木板上并没有水浸过的痕迹,她的眼神又飘忽不定的总往汽油桶那瞄,我一猜就是耍心眼了。我当时听后除了佩服就是佩服,心里想,以后可不能在她面前耍小聪明,那点雕虫小技母亲眨一下眼睛就会明白怎么回事,用她的话说,就是我们一蹶尾巴,她就会知道要拉什么屎!可是不能自讨苦吃。
从那以后,姐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几乎都是因为不干活,不学习撒谎。还有一次,全家和邻居约着去看电影,母亲看我走的累了,就让哥哥姐姐轮着背我,轮到姐背我的时候,她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笑,不情愿的蹲下说,上来!我蹦了一下趴在她背上,她就使劲使劲让我往上,没走几步,她使劲往上一纵,又瘦又小的我竟像一团棉花一样被她从头上甩了出去!那时都是土路,大家都被这一幕惊到了,眼看我脸朝下摔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大爷,也被这飞出来的小人儿吓到了,我落地之后,正好在自行车前轱辘下,下车?已经来不及了,那样的话老大爷的大脚就会毫不留情的踩在我的身上,时间就这样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停下来,盯着那自行车摇摇晃晃的从我背上碾过去,可能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所以身体的柔软度还在,再加上老大爷提着重心,就这样,车子过去后,我竟没有什么大碍!这个恶作剧可是整大了,母亲一眼就看出姐是有意这么做的,上去就是两耳光,说,不愿意背你就说出来咋就这么没深没浅!邻居们都劝,说姐一定是失手了,是背不动才控制不了了。可是从姐的眼睛里闪过的光来看,一丝的恐惧之后是更多的得意。
其实我也挺佩服姐的,母亲不在的时候,她倒也对我还好,比如说背着我和男孩子在墙头上赛跑跑第一;比如说带着我去单位从信件袋里撕信封上的邮票集邮;比如说去皮件厂教我怎么挑选做毛键的皮子,比如说给我画西游记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好多我想都没想过的事都是姐带我经历的。后来,姐的集邮册被母亲没收了,然后大哥说代为保管再没还给他,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画册因为老师跟母亲说姐是上语文课也画,数学课也画,不写作业,被母亲认为是不务正业一把火烧了(其实姐画的惟妙惟肖的,比画本上的都好看,伙伴们都特别喜欢,还有人专门给她提供彩笔,我觉得姐的绘画天赋就这样被扼杀了)
而姐带给我的教训就是,不能不听话,不能忤逆母亲,她挨打的情形令我无比恐惧,我不敢做错事,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以乖乖女的形象跟姐形成巨大反差。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兄妹四人一说起来就当笑话似的调侃姐,可是我能体会姐当时的处境有多艰难,也了解她的感受,尽管母亲每次都是在她犯了错打她,是为了让她彻底改正,可是,就真的没有别的教育方法么?也许我今天的脆弱就是源于那时的刺激吧,强烈的自尊感让我无法想象被骂被打后该怎么办,所以自上学甚至上班以来,我都谨小慎微,做什么都力求完美,就为了博得一句称赞的话语,一个赞赏的眼神,就这样,我保持了12年上学期间没有挨过一次老师批评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