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以没有精神生活。一如李银河曾说过的:人的肉身乏善可陈,吃喝拉撒实在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性稍微有意思一些,但有趣程度也有限,不过是傻头傻脑的重复冲动而已;精神生活就很不同,这要算人世间最有趣的事情了。
诚如斯言,精神生活确实是极为有趣的。但不得不引起注意的是,这“有趣”的十步之外,便是一路同行的精神痛苦。行笔至此,我想我非常之有必要给我要说的“精神痛苦”圈定一个范围,这样讨论起来才不至于太离谱。
说到生活,我们不妨粗暴地将其分为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对于你我来说,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会带来与精神有关的痛苦,譬如失业、失恋、失身都可能给精神带来不小的冲击。在这儿要明确指出的是,这类由现实生活招惹来的与精神有关的痛苦不是我所要讨论的,我所要讨论的是由精神生活招惹来的痛苦。
那,为什么要这样计较呢?因为,对抗由现实生活招惹来的与精神有关的痛苦,我们通常的做法就是过起精神生活:如果对抗成功了,那痛苦就自然不存在了;如果对抗失败了,那痛苦也就变性了,变为由精神生活招惹来的痛苦。
可以粗略地把精神痛苦分分类
记得有人曾把精神生活划分为两大类:享用和创造。
譬如,人可以享用他人创造出来的美与诗。无论是音乐、美术、文学还是哲学,都是由古往今来一些最美好的心灵创造出来的,令人感动,甚至热泪盈眶。它们给人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是前所未有的,比起美酒佳肴来,它们更能令人感到满齿留香,回味无穷。
此外,人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创造美与诗。如果觉着坐享别人的创造已经不过瘾了,那我们就可以自行开工,随心所欲地去创造。毫不夸张地说,对美与诗的创造,是人最高层次的精神生活,这创造的过程能给人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快乐,那一瞬间的快乐或许就是永恒。
在这儿,我们就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把精神痛苦划分为两大类:享用招惹来的痛苦和创造招惹来的痛苦。
先说说享用招惹来的痛苦。享用他人的创造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所生存的时空里有足够多的存货,若存货不足,那你离痛苦就不远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非常喜欢读戏剧的,待我读遍了我所能找到的戏剧,尤其是读完莎士比亚之流的经典著作后,我是非常忧伤的,我觉得我再也读不到这么好的作品了。当然,我也永远不会忘,在读完朱生豪、潘光旦等大家的译著后,再翻阅他人的译作,我心情又是多么的低落。
再说说创造招惹来的痛苦。相比享用来说,创造对我们自身的要求就高太多了,如果你动了创造的心思,那一旦后劲不足,痛苦就会猛扑上来。
还是拿我来说事儿。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试着以自己为原型,仿照卢梭的《忏悔录》和《爱弥儿》的腔调写本书,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我总觉着我的语言不够优美,我也觉着我的观点不够深邃,我又觉着我的构思不够新奇,我还觉着我的逻辑不够严谨……。
精神痛苦是精神生活的必然选择
在我看来,能招惹来这两类精神痛苦,无非是这样的两个原因——
首先,我们一旦有了精神上的追求,那就再也无法将就了。试想,在我们饱足的时候,一根香蕉搁面前,多少人会有吞食的冲动呢?可我记得我在跑马拉松的时候,尤其是到了后半程,若看到补给台上有香蕉,我通常都是剥开就吃的,哪怕香蕉皮发黑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显而易见的,精神上的适应性远没有肉体上的那么好。譬如说,我读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之后,你再随便找本戏剧给我读,我肯定是没有好脸色的,我宁可转移兴趣蹲在地上看蚂蚁,也不愿意将就着读一本我觉着不够好的戏剧。
再来,我们一旦开始有了精神生活,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举一个例子就够了:我当下还写不好我想写的那本书,我所能做的,要么是继续挖空心思地写下去,要么是干脆去他妈的不写了,但无论作何选择,写书的念头既然已经动了,我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这也就是说,在精神生活的道路上,你我都是一个过了河的卒子,再无回头之路,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意。
那么,如此强大的精神就不能自适应出一套生命模式来,在这个模式里,我们可以适当地将就一下,或者偶尔还可以回个头么?不瞒你说,我认为精神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那样的生活方式压根是被精神所唾弃的,精神唾弃你我成为它所讨厌的那种人。
写到这儿,我们可以试着下一个结论了:精神痛苦是精神生活的必然选择。
过精神生活的人注定了孤独和悲愤
说了这么多,是时候说说遭受精神痛苦时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了。
在我的体验里,精神痛苦大抵有两种感受,即孤独和悲愤。这种孤独好似我游离于生活之外,生活被我远远地甩开了,这时候我往往是有着优越感的。可当我转了几个身,就会莫名其妙地觉着,看似是我甩开了生活,而其实呢,压根就是生活抛弃了我嘛。这光景,抓住我的有孤独,也有悲愤。
这可如何是好?有时候会想:真的不行了,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更不能沉默着……可是同谁讲呢?别人不能体会,他们多半装出悲伤的样子,在他们悲伤一两个小时后,又照样去吃饭,去睡觉。说到睡觉,我发现不少人同我一样,常常睡不好,在辗转不能成眠时,我通常是索性爬起来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感受。那时候想想也是哦,除了同凶手,还能同谁谈罪恶呢?!
为了对抗孤独和悲愤,除了把精神痛苦丢还给精神生活之外,很多人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报复性”地折腾肉身。于是呢,不少人开始玩起了平时想都不会去想的运动,譬如长跑、越野、登山、攀岩……。
就这样,我们一边向上求索精神的边界,一边向下探索肉体的极限。运气好的话,是有可能在沉闷的生活中撑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线光芒,给疲累的灵魂捎来平静,还有灵感。
最后,还是要给你我一点点的安慰!
翻检西方哲学史,我觉得尼采对精神痛苦的认识最为与众不同。尼采认为痛苦使人变得深邃,同时呢,促使人去克服自己一味否定的毛病,这样才有可能变得轻松洒脱。在尼采看来,痛苦与欢乐同属保持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
或许任何痛苦都令人难堪,但尼采领悟到,没有痛苦就不可能变得强大。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病患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而痛苦是兴奋的一种形式,成为促进生命旺盛的刺激物。也就是说,凡有疯狂之处必有天才和智慧的种子。
有时候睁开眼睛看看,确实能发现,一切出类拔萃者都在不可遏止地要打破任何一种束缚。想必他们原先并非真的疯了,只是他们除了把自己弄疯或假装发疯之外,已别无出路。
或许吧,或许最富有精神的人,前提为他们是最勇敢的人,也是经历了最大痛苦的人。我愿意相信,相信他们之所以尊敬生命,正是因为生命以最大的敌意同他们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