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终日严寒的村庄里长大。
村庄的名字叫做桑格。桑格夹在一座雪山和森林的中央,一条不会流动的河流从雪山的山脚流出来、路迹穿过村民们的房屋后进入森林。
桑格的村民们会在盖满雪的屋檐上挂满红色的旗帜,因为红色代表太阳,代表炽热。单薄的旗帜总是会被吹得四处飘散、或者被新的积雪覆盖。
但是人们乐此不彼地做着这一件事。所以哪怕在森林里,都能发现从桑格飘来的红旗。
幽寂的森林在夜晚总传出巨大的喘息声,因此许多可怖的传说在桑格流传。曾经有人自愿作为勇士前往那片无人踏足的森林,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是被森林里的巨怪吃掉了。
他很小的时候,总是听母亲这么说。母亲和桑格里大多数朴实简单的村民们一样相信森林里有吃人的巨怪,也不敢开口冒犯森林。
每到天特别冷的时候,人们会去雪山的山脚下寻找一种叫做亚玛的果子。它是一种白色的扁球状的果实,有着坚硬无比的外壳,但是敲开外壳、里面却是像面包一样香甜软糯的果肉。可是亚玛的果肉太软了,人们很难像吃普通水果一样直接食用它。后来大家就习惯去做亚玛汤。等天气冷得出门都困难的时候,几个老朋友缩在小木屋的壁炉旁,点起昏黄的火焰,再架一锅炉子烧热水。等热水沸腾的时候,把从白茫茫的雪地里辛苦找来的亚玛一个个敲碎、挖出果肉扔进锅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享用到一锅黏糊糊、充满着奶油香味的浓汤。桑格的人们也相信亚玛是大雪给村民们的馈赠,亚玛汤不仅能让人饱腹,还具有温暖全身的奇效。
活着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每当他喝到亚玛汤的时候,总会这么想。
可是现在他已经离那种幸福很遥远了。
十七岁的时候,他喜欢的女孩说她厌烦了终日不变的白色,想要离开桑格去更远的地方。他以为那只是说说,因为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抗拒亚玛汤的美味,如果有人离开了桑格,又该上哪去寻找这种让人庆幸活着的味道呢。
可是那个女孩带着她养大的小狗连夜离开了村庄,大雪抹去了她的犹豫,连一串脚印都没有留下。
人们不知道她是走向了雪山还是森林,没有人会去计较这种事情。因为桑格发生的任何事都会被雪抹去。
只有他受到了影响。女孩离去以后,他站在山脚下凝望远处许久,感觉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接着就生了一场大病。
他一病就是一年。
这一年他每天都做怪梦,四肢无力、两眼昏花。躺在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茫然的。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绿野里沉默地流眼泪,一群蝴蝶飞到他的身上,蝴蝶们与他的身体产生接触,接着侵犯了他。他在梦中剧烈挣扎却徒劳,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梦是不可理喻的、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去接受这混乱的视觉冲击。白天从梦中醒来,他呕吐了许久。但这样诡谲的梦和呕吐,发生了无数次。
我失去了感觉。妈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在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无助地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用长指甲狠狠地抓他,他感到刺痛、大声叫了出来。可他还是摇摇头。
我感受不到任何事了。
桑格的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为他治病,在吃药也没有好转后,有的人认为是他喜欢的女孩突然离开让他憔悴,他只是失恋罢了。也有人认为他只是抵抗不住严寒,需要喝下大量的亚玛汤。然而,在一年之后,真正引起所有人注意的一个想法是:他受到了巨怪的袭击。
不知道是谁首先将他的症状和那片神秘的森林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有一个人说了,接着就有许多人来到他母亲的身边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怕不是进了森林,被巨怪吃掉了灵魂。
于是母亲就开始在村里四处寻找替他找到灵魂的办法。
但是还没等母亲找到办法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村庄,走向了森林。
那时他已经失去对生活的任何感觉,没有喜怒哀乐或爱恨痴嗔,没有责任感和羞耻心。他的生活宛如一滩永远也掀不起巨浪的死水,他分不清是死水夺走了他的知觉,还是这样的知觉造就了死水。
所以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毫无感觉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毫无感觉地走向了森林。
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知道自己正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进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