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杉

(本文配图多与银杉无关)


从绝壁的乱石里挣出遒佚的主干,自冷冽的寒风中发出恣肆的枝桠。它们叫我班荆道旧的故友,而知交称我是远溯万载自古暨今的孤迹、几历冰河饮风啜雪的孑遗。

我孤立于这高可千仞的山地,身旁再没其他植被,脚下倒是有几株草本,于是偶尔也闻得它们的喁喁私语,在遍数我祖辈的砥砺之路。

于泥盆纪遍地的蕨类间孕出第一棵孢子体,在二叠纪与白垩纪的丰润土壤里开枝散叶,在第四纪的冰川间残喘,又在如今的世代重获新生。

我的父母辈原本生长在另一个山石嶙峋处,而后土壤渐肥,被子植物猖獗疯长。它们自顾自生出如绿荫如盖,阳光随之黯淡,我的父母辈因此逐渐枯槁。

我凭种翅借山风而来,扎根在这高山之上。除却送我来此的风,只有铁青色的山岩与我相亲。它虽缄默孤冷,好在灵魂火热,借此也能慰藉我独处异乡的几分孤寂。看云翻雾涌,听鸟鸣鹤唳,再无聊时,便数遍落在我身上细碎的霜雪,日子如此不生波澜。

而后我与他相逢。

他趟风冒雪而来,见我于天色未明的拂晓,慰我以云海星河酿作的陈酒,将仆仆风尘里的三两往事说与我听。

所以我知他也曾是追风逐月的少年,借年少无知时自以为的蹈厉之志远赴重洋,又学成而归,欲在这土地百废待兴之际,投身于他魂牵梦萦的“林业”之中。

然而十数年前,过于炽烈的风吹遍了神州四野,千万顷的林木付之一炬,化为高炉和废铁,华夏的良木自此十不存一。而与这场如火如荼的运动同时冷寂的,还有他理想的余火。

可他终究不舍他的道。他辞了职务,自南而北踽踽独行。他看过长白饕风虐雪中葱郁依旧的红松,看过大小兴安岭茫茫林海里的耄耋古树,看过所有他用情至深的草与木。最后,他见到了我。

“银杉嗬,这一辈子恐怕也只能见到这一棵了吧。”

他如是说。

他视我为“木友”,我视他为知交。他形容我拏云攫石,却不自知渊渟岳峙。

他说的那些事,我只能懂得其中一二。但我向来是绝佳的听众,便在经年的倾听之中愈知他的风骨。

可不知何日起,他来的频次越来越少。每次来时,身上都会增些触目惊心的新伤。我意料到有些事即将来临,却不知其疾如旋踵,转瞬之间已猝然而至。

“银杉啊,银杉。”他最后煨一壶离人远行之酒,一杯自己饮下,剩下的尽皆敬于山岩,“十五年来,我为那些年所有葬于焦土中的草木感到心如刀割。这一生,树的苦痛我早已看厌,而今,我要去赴人的苦难了。”

他挥手作别,竟是我平生所见之最风流。

“为道而死,与有荣焉。”

于是高崖上再无他的身影,我自此再未与他重逢。暴雨与冷雪依旧是常客,身下的草本依旧在絮语着我祖辈从古生代到新生代的峥嵘往事,一切似乎都无甚变化。只不过山岩昧了他一杯薄酒,偶尔从其静默的冥想里脱身,也会与我一同缅怀故友。而大多时候,也只好说心事与山风,以寄云树之思。

乌飞兔走。

我对时间的感知着实淡薄,只是闲时看自己主干上的年轮,才知岁月匆匆,转眼又已过了十数年。

那日他莽撞闯上高崖,这是我此生见过的第二个人。他比知交要年轻许多,看我的目光中渗着异常炽热的光芒。

“银杉啊,好树倒是好树……不好办。”

他绕我而行,浓重的烟味自他身上传来,在山风中亦经久不散。而后他转身下山,满面春风。

山风说它曾赴远山近水,见过世人千千万万,自然也品得人性。

“不可交。”它秉着君子之交的情谊予我一句诤言。

我深以为然。然而人毕竟是万物灵长,一棵树与一个人的所有交集几乎全然执掌于人的一端。数日之后,他带着人群和铁器,折返而归。

“这东西是濒危物种,国家不许动的。还好我父亲是林业局局长,给我批了个特许……”他对身边的人说,脸上颇有得色。

林业……上次听到这个词却已是十数年前,知交口中,它是他尽心竭力求索一生的道,可我不知为何他曾因道救树,如今,却有人要因道而砍伐。

“银杉啊,你为道而死,何其幸运。”这是我作为一株完整的树时所听得的最后一句。

铁器独有的锈腥味久绕不散,机器的轰鸣声振荡在高崖之顶。用橛与楔钻心,用锯和斧剜骨,以盆瓮乘接主干里渗出的树脂,再让木质的微末散落在山巅的风中。

山风聊以悲歌为我送别。然而这灵魂虽死未衰,破碎的残魄依着于四散的躯壳之上,随之远行。

“裸子植物,松科,树皮暗灰,球果腋生……”

他们肢解我、剖析我,他们了解甚至我比我自己更多。而我早已分崩离析的灵魂依然在刀锯斧钺下苦苦支撑——我要去看看什么是林业,什么是“道”。

“相关的试验都做了吗……有没有用倒是其次,主要是要新。中国独有的树种,嘿,洋人那些杂志都好这口。”

“上面虽研究过银杉,可这棵长势如此之好,着实罕见。看树龄大概有五六十年了,啧啧啧,倒也是不容易。”

“父亲给我铺好了道路,这篇文章要是发表在《Nature》上,我就是第一作者……以后跟着我,好处也少不你的……”

哦,这就是他的道了,这就是他平步青云的道了。

“唉——”

我听得灵魂深处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而后分于四处的残魄化为最细微的粒子,它们飘浮往上,再往上,上到世人不可至之所,上到灵魂归处。

……

崖上的最后一棵银杉死了,或许山风与青岩对我记忆犹深,只是狂风疾雪过处,终究唯剩童山濯濯,冢上孤魂。

(图源网络 侵删)




银杉,裸子植物,松科。国宝级植物,“植物界的熊猫”,典型的孑遗物种。

上星期上课时,老师提到过一株老树因科研之故被横腰斩断,那树大抵不是银杉,但腰径已过一米却是清清楚楚。

为什么科研要砍掉一整棵树,我不大明白。但若实在要因科研而砍树,我其实是无话可说的。身为人类的一员,享受着人类从其他生物身上攫取的利益,再说什么悲天悯人的话,未免太过不知好歹。但对一株动辄数十年的老树转眼间只剩地底的残根独自枯萎,总归会有恻隐之心。

所以出于这恻隐,还是愿天下的老树,死于暮秋的风,死于严冬的雪,死于寿数已尽,而不是死于所谓的“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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