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年初二照例是去舅舅家拜年的,吃完午饭,妈妈姨娘舅舅她们兄弟姐妹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说起老屋被拆的事,多是赔偿款或者是否和别家有争议的问题,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其他无暇关心,倒是一点一点勾起对老屋的印象来。
细想想,我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回去过乡下老屋了,那里,曾经承载着我几乎全部的童年时光。
小的时候,爸妈忙于养家糊口无暇带我,就将我送去了外婆家,那时候的外婆还很年轻,子女大多在外工作也没成家,对于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欣然接收,细心呵护,妥帖照顾,自然而然,那时候的我,亲近外婆甚至甚于我妈。
在我还小的时候,老屋尚且不老,是新房,乡下典型的白墙灰瓦两层楼,院坪很大,一边是起了地基建了围墙但未完工的厢房,另一边则是长着些杂花杂草的泥土地。
老屋的时光,缓慢安定,虽则一年到头仅我和外婆两人相依相伴,却依旧悠然有味,最让人惦念的,便是老屋的那几棵树。
【芭蕉树】
紧靠老屋杂物间的院坪一侧,种着一丛芭蕉,该是太公太婆那一辈种的,我出生时已经足够高大,最高的那竿,能挨上杂物间的屋顶了。
春天的时候,外婆常常拿镰刀割几挂芭蕉树新生的叶,井水冲洗干净,用来做蕉叶米果,粳米和糯米配好磨粉,加水和白砂糖揉团,捏小团子压成长条,用撕成大小均匀的蕉叶包住蒸熟,淡淡的甜,微微蕉叶清香,非常好吃。
当然,在乡下并不是常常做米果,一般是时节或者敬神日之类的特殊日子,才会细致妥帖花时间打理这些吃食,我回到自己家后,也吃过很多次蕉叶米果,却总没有外婆做的那个味了。
夏天芭蕉树枝繁叶茂,有几株顶部开始开花,像红褐色的大莲花苞,垂挂在枝上,慢慢的慢慢的,苞片一层层脱落,一排排的花谢去,长成一排排的青青小芭蕉。到秋天,一串串芭蕉已经很饱满,沉甸甸的挂着,似乎要掉下来。我和小伙伴垂涎不已,曾经偷偷摘下几根吃过,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非常不好吃,硬硬的,涩涩的,简直大失所望。
而外婆却知道怎么让难吃的芭蕉神奇变身,待晴朗的日子,砍下相对成熟的香蕉串,放到竹筐里,用谷糠埋起来,这么过去十来天,涩味淡去,口感也稍微会软一点,虽然没有市场买的香蕉好吃,也是别有口味的,特别是剥皮风干成芭蕉干,是尤让我喜爱的零食。
在外婆迁出老屋前,芭蕉树就已经砍掉了。时间慢慢走,我回了家,姨娘舅舅他们一个个逐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外婆的重心移到了下一辈上,芭蕉树因为疏于管理枝叶枯萎烂掉,极其影响整个院子,终于还是被砍了烧掉,借着烧出的肥料,外婆在上面围了小块地儿,种了些韭菜葱蒜。
我回到爸妈身边以后,每年的寒暑假还是惯常会回到老屋待一段时间,陪陪外婆。彼时舅舅已经结婚,有了小表妹,我不再是和外婆一床睡,一般是住在二楼靠外的那间,出房门向下看就是那丛芭蕉树。长大后读诗词,想到以前的时光,才明白自己错过了多少雨打芭蕉的诗意。
外婆搬新家时,我在楼上帮忙收拾东西,无意发现了一本老相册,里面有一张全家福,就是在芭蕉树下拍的。那时候外公还在,还没被病痛折磨,他抱着小小的我,岁月都没在他脸上多添痕迹,温和儒雅的样子,见之可亲。因为年纪太小,我后来对外公的样貌没什么深切的印象,只有在看这张照片的时候,觉得外公就合该是这样的。而照片上的外婆,很美,没有后来操心儿女与孙辈添上的深深法令纹和邹起的眉头,是由内而外的喜悦与松快。
【夹竹桃】
老屋西侧院墙长着一溜齐整的夹竹桃,据说是细外公种的。
细外公是外公的亲弟弟,他一家与外婆家就隔了一个晒谷场的距离。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开花的树叫夹竹桃,我也并不喜欢它们。顽皮的童年时代,一群人跑跑闹闹、爬墙上树都是很寻常的,这些长在围墙边上的树总是很碍事,叶子尖尖的刮人,但凡是不小心折断了花枝或叶子,还会黏上难洗的汁液。它们开花的时候倒是可赏,灼灼红花间杂在尖细的绿叶中,挨着围墙一圈也蛮好看,只是味道熏人,还招引各种蜂子,盛花期我都会特地绕道。
唯一的好处估计就是易于成活,我曾经无意折了树枝来玩,之后随手插在院子里,不想之后我去拔的它竟然生出根来,我想,若是这种花好闻一点,我一定在院子周围插上一圈,造出个花园来。
外婆对这些花树倒是抱着喜爱的态度,有时间还会修修剪剪,长得太放肆邪逸横出的枝条砍掉,太出头的也不行,可以抢救的就用绳子藤条拦一栏,势必让它们妥妥帖帖的。
其实我们那边围院墙的树多是万年青,也是取其插条就能活、常年郁郁青青的好处,就是会季节性地闹闹毛毛虫。相比较而言,老屋这一栏夹竹桃可以说是很有特色的了。
我是到很久以后,在课文里学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才知道这种花树是夹竹桃。
以前不懂“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的辛酸,现在多少能懂得,却有太多的物是人非,人事变换。
【枣树】
枣树是外婆为我种下的,因我眼馋别人家的甜枣,村子晒谷场旁边的几棵枣树长得高壮,她担心我自己偷偷爬树摔着,看家里院坪挺大,就干脆买了两棵枣树自己种了,正对着芭蕉,在院坪的另一头,靠近院门,不过只成活了一棵。
不过第三年,枣树开了花,我别提多高兴了,三不五时地要问问外婆什么时候能结出枣子来,恨不得开花结果这个过程一夜之间就能完成。
小人儿当然不可能有多长性,久久没有结果就被抛到一边,却在某天的不经意间,发现枣树已经挂上了零星的果,于是盼啊盼,好不容易长到指头大,终于等不及摘了一颗尝,还没成熟的枣子既不脆也不甜,只好继续等着。
高处枝头的估计是更接近阳光雨露,枣子的青慢慢的淡,变得更莹透,外婆拿竹钩把树枝勾下来,让我摘了试试,虽然个头不大却脆甜了,是喜欢的味道。
不记得是我们吃上自家枣的第几年,原本的那棵枣树已经有了碗口粗的枝干,边上还有新长的子子孙孙。突然的一天,我发现有几棵小苗枯了,而大枣树也蔫蔫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只好求助亲近的小舅舅。
小舅舅是细外公的小儿子,和我差个八九岁的样子,我常跟在他身后玩,倒不像长辈而像一个大哥哥。
小舅舅说枣树可能是生病了,他说自己见过树长虫就是这样枯掉的。我着急忙慌,没有啄木鸟可怎么办呢?要去买农药药死虫子么?
小舅舅就说他有办法,他拿了削铅笔的小刀,蹲在枣树下,找了虫洞开始挖,最后把枣树主干挖出好多道道。我在一旁忧心地看着,很想自己也上手,折腾了很久竟真的挖出小虫子来了,白嫩嫩的喂了鸡,枣树也如我们所愿没有继续枯萎,重新焕发了生机,第二年更是累累果实,我和小舅舅都可有成就感了,摘枣子的时候逢人就说我们的功劳贡献。
直到后来才知道啊,枣树蔫蔫的是因为外婆不小心把除草剂倒在了旁边,她看我跟着小舅舅兴致勃勃,就没说出真相,还想着要是枣树还是死了就再买一棵种上哄我,却没想到枣树自个儿挺过去了。
其实老屋周边,还种着挺多其他的树,李子树、柿子树、杏树等,都是实用性的,到了秋天就能收获累累果实的树,我就是在这些春华秋实中一年一年地长大、离开,从年年岁岁的陪伴到偶尔才回去的探顾。
到而今,
外婆的树都老了。
我早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