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眼前山
作者 塔林其其格
我出生的地方,是东北一座远离城市的铁矿,名曰“眼前山”。
小学三年级,我跟随父母离开那里,迁居城市。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算算竟已35年。
35年,我几乎没有想过要回去看看。虽然从我住的城市中心前往眼前山,不过25公里,但是我在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戚,父母要好的同事、朋友也都陆续搬离,童年时代玩在一处的小伙伴自然也跟着迁居市内,于我而言,眼前山曾经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没有什么牵挂,更无所谓乡愁。
人到中年,渐喜怀旧。不知不觉间,那座硕大无比的青黑色铁矿山,还有矿山脚下连小镇都称不上的家属院群落,如同浸在显影液里的黑白照片,慢慢地浮现出轮廓、显现出细节。我忽然想,那个名为“眼前山”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吧。
深秋一日,重返乡里。从市中心到眼前山铁矿,已然开通公交,10分钟一趟,方便得很。依稀记得儿时进城算是大事,早晚各有两班车,错过了别无他法。小时候家里穷,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去广西探亲,回程的火车只有一趟,下了车已是深夜,父亲又绝对舍不得花钱住进火车站旁的小旅馆,就决意走回眼前山。还好,钢铁城市为了方便钢厂的工人们通勤,开通了贯通南北的有轨电车,被我们称作老摩电的木头车厢顶着一盏独眼灯,昼夜在铁轨上咣当咣当运行。父亲花三分钱坐上老摩电,从市中心的火车站一路晃荡到城市的北郊,铁轨到了尽头,剩下近15公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完全靠步行。从城市北郊一直往西南方向,那时候只有一条不宽的小马路,伸向铁矿所在的山坳里。一盏路灯也没有,路两旁许久也不见一处村庄。父亲连个手电筒也没有,漆黑的夜色里走了三个多小时,粗笨的棉衣棉裤都走得热气腾腾,一进家门,棉帽沿和眉毛都上着霜。那对我来说是绝然难忘的记忆,也给童年的我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这个叫眼前山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
35年后,我上了开往眼前山的公交车。25公里,55分钟。公交车上挤得满满的,多是到市中心购物后返程的矿里人。满车的人似乎相互都非常熟悉,称呼也都亲热,叔啊姨的哥呀姐的,不是亲戚也是多年的邻居。我在这辆车上,明显是个外人,车外景物与车内面孔,都是那样陌生。然而,我的内心却忽然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温暖。
我的父母都是北京人,同在北京外贸学院念书时读的分别是英语贸易和俄语贸易。动乱年代大学毕业,他们被一起分配至辽宁这座小小的铁矿,在子弟中学教书。父亲教物理教数学教体育,母亲教语文教政治。父母在眼前山铁矿,是纯粹的外来户。铁矿十余年,结交了不少质朴的朋友,矿里许多人家都有我父母的学生。但是,大家都不认为我父母是矿里人,他们努力掩饰但始终磨不掉的京腔京韵,他们遥远的家乡和读了许多年的书,都让真正的坐地户虽也亲热但总有那么几分敬而远之。矿里人见了我父母会热情地招呼“老师”,而且拉住他们天真跑跳的孩子让他们站好恭敬地喊“老师好”。我后来想,那是矿里人一种天生的对知识的尊敬,恰因了这份尊敬,我父亲一直是王老师,而不是矿里人之间更常称呼的老王。因为父母一直未真正融入这里,也因为我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我这个外来户的小孩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仿似生就了天生的疏离。关于这里,印象模糊得如同晨雾。许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没有亲友的地方遗忘,可是此刻,这一车厢质朴的笑脸、熟稔的喧哗,怎么一下子引燃了什么东西,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沸腾?
公交车开进了铁矿,左手边忽然出现的一片空旷操场,唤醒了我的某些零碎记忆,那,应该是我小学启蒙之地。学校的后身,就是一条小河。小时候,我们都叫它河套。水很清浅,岸边郁郁葱葱,满眼的绿。夏天,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是长在河套里的,河水漫过膝盖,我们寻找一种叫作水芹菜的植物,喜欢它清新的香气。河畔有种深紫色浆果,我们叫它“天天”,它给我们的童年涂抹了甜蜜的颜色。河上有一座小铁桥,很窄,铁板颤悠悠的,我们喜欢在它上面跑来跑去,感受铁板的跳动,听它惊天动地的响声。
沿着河套一直向大山的方向,就会走近矿山。儿时感觉这里是个巨大的宝藏,层层叠叠,向下探去,探去。这里与古罗马斗兽场在我成长的梦境里重叠交织,共同带来无语的诱惑与眩晕的恐惧。重返矿山,依然为它震撼,这个规模巨大的露天铁矿,从山顶一层一层向地心方向开采,盘山路像无尽旋转的陀螺,鲜黄色的卡玛斯大货车在山路上就像一只只辛勤劳作的蚂蚁,人类渺小到几不可见。我用手机寻找这座矿山的历史,手机告诉我,自1960年建矿以来,眼山前铁矿为鞍钢提供了近亿吨铁矿石,为鞍山的钢铁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我的父母都是老师,对于矿山,我们远不如产业工人家庭有直观的了解与感受。对我来说,它就是壮观雄浑的代名词,能够代表它的,还有专供工人的著名盐汽水。这种又咸又甜气泡十足喝上一口就忍不住打嗝的汽水,装在高大的氧气瓶子里,我们这些孩子跟产业工人借光,拎着水壶去接汽水,那简直就是科幻书里拧开水龙头就能喝牛奶的梦幻幸福。
眼前山铁矿的家属院群落距离矿山不远。40年前,我家就住在铁矿红楼2栋东门。我在这里出生。母亲说,她的一个学生的母亲是医生,就住红楼1栋,来我家为母亲接生。我在这个两家一厨的15平小房间里长至9岁。同住一室的,还有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家里打着二层铺,我不记得除了床以外还有什么家具。大概是1980年,我家成了矿里屈指可数的最早拥有黑白电视的家庭之一。结果是,每天晚上15平的小房间里床上地下挤满了人,邻居们开心地看电视,我开心地看邻居。和我家共用厨房和厕所的是洪大娘一家。她儿女多,日子过得极其仔细,但待我极好,我最爱吃她蒸的发糕,认为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现在,这里已成了“霞姐小吃部”。素不相识的红衣霞姐很热情,邀我进屋。她告诉我,洪大娘家已搬走六七年了。一个正在厨房忙活的老哥问起我父母的名字,然后说,我知道,你爸爸教过我哥。我请求这位在我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开起小吃部的霞姐帮我在窗前拍张照片,快门咔嚓一响,我恍惚记起,窗前曾是圈起的小院,每年中秋,父母会在小院里放张方木桌,全家人围坐赏月,我的任务是吃桌上的月饼、葡萄和南果梨。月亮慢慢爬上来,那时候的点心和水果,甜了我的一生。
辞别霞姐,我在矿里转转。一切都变小了,小时候我欢乐疯跑的广阔世界,原来不过就是这样几步路大小。那时的医院、食堂、合作社,在我眼里高大宽敞的建筑,原来不过就是这样低矮而朴素。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童年的疯丫头从我的记忆里呼啸而来,医院建在一座高坡之上,到了冬天下了雪,我坐在一个破竹筐里欢叫着滑下山坡;合作社里虽然光线不足,但那些装在一个大玻璃罐子里的彩色糖果简直光芒四射……
我抬眼望去,忽然发现这个真正可以被我称为故乡的地方真的很美,转圈都是山,盈盈绿意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我忽然间知悉了铁矿名字的由来。所有人都简称这座铁矿为“眼矿”,小时候不懂,总觉得自己住的这地方实在搞怪,怎么叫个“眼框”,认为这个名字土得掉渣。如今重游故地,才发觉“眼前山”,真的是再贴切不过、再诗意不过了。这里,铁山底色杂糅着绿意葱茏,钢铁的冷硬反衬着住民的热情。我的故乡,确是这里。我的混和了热情奔放与沉静疏离的个性,找到了出处。我不知道,故乡何时在我心上打下印记,但此刻望着满眼青山,我知道这铁打的印记永不会被岁月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