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沂蒙山区，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带，以前 种地多用牲口，主要是用毛驴，也有用牛的，不过不算多。
我父亲也喂过一头毛驴。话的从1985年我们村里土地重新划分说起，我爷爷包了一片荒山，在我们这都把荒山叫山荒。爷爷年纪大了，种不了地了，在山荒看山，其实光秃秃的，也没啥怕丢的。我几个大爷叔叔也都不愿意种，因为太偏远，地零碎，很多地需要人工现开荒，有的地太小，连牲口都用不上，再说也都不缺地种，最后我父亲决定种。种地就离不开牲口，1988年，那年我妹妹出生，父亲跟我三大爷共同掏钱买了一头毛驴，两家共同用，轮着喂养。因为我三大爷家没地方喂，所以几乎一直就是在我家喂着。
我们这种地用牲口一般是两头毛驴一起拉犁，因为地方小，草料不足等，一般也就一家喂一头，再者平时一头毛驴就够了，就是春种时用两头毛驴多些。所以种地时，两家合伙，我们叫“割据”，也叫“合据”，意思就是合伙用，你需要时牵我的，我用时牵你的。我们家跟我的一个远房大爷家合伙，我家这头毛驴个头大，是灰色的，跟它搭档的那头毛驴颜色也是灰色的，就是个头小多了。
我父亲是使牲口的好手，他拿着牲口也上心。那时都用铡刀铡草给毛驴吃，主要是花生秧，玉米秸秆，地瓜秧，铡了之后浪费饲料少。夏天我父亲就把驴栓到河沟里，让它吃草，闲时给它拍打蚊蝇。那时村里烘烟，父亲晚上有时一边看烟屋（一种烘烤黄烟的房子）一边抽空割草给驴吃。
我三大爷脾气急，使牲口动不动就打，有一次因为牲口不好用，回家就把驴拴在树上一顿抽打，父亲碰见了，就急眼了，父亲嫌我三大爷不会用牲口，就知道使蛮力，拿牲口撒气。
平时拉磨，拉车，犁地，能用毛驴的就用毛驴。我们这用石磨把玉米磨细，然后加工成煎饼，每次拉磨时都得给毛驴带上眼罩，把它眼睛给捂上，要不然它老偷吃，有时还得用个树杈支在磨与毛驴的嘴巴之间，那样它说就够不着了。有时，毛驴边推磨边拉驴屎蛋子，母亲总是来句“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们小孩子就在一边起哄，重复母亲的话。
我们家这头毛驴一般人很难降服它，不过它还是害怕我爸，有时没拴好，或者自己挣脱了缰绳跑了，别人很难抓住他，父亲一来它就乖乖的等着被牵回家了。
我们小时候都不敢靠近毛驴，怕被它尥蹶子踢着。每次村里来给毛驴钉驴掌的，父亲就牵着它去换“新鞋”，我们就跟在后边看热闹，如今钉驴掌这门手艺怕是也失传了吧。
我稍微大点了，有时也给父亲牵驴，闲时也牵出去放，可是这头毛驴总是欺负我是个小孩子，有时挣脱缰绳就自己跑回家了，有时边走边吃人家的庄稼，甚至直接跑到庄稼地里，我拽都拽不动，我为此没少挨父亲责备。当然偶尔听话时，我会给它弄两捆草挂在背上驮回家，有时我也会壮着胆子上去骑一会。
毛驴有时会流眼泪，眼角上经常有眼屎，父亲说是毛驴体内有火，给它活的蛇虫子吃就能治好，所谓的蛇虫子就是蜥蜴。所以我一见了蜥蜴就非捉住它，捉来之后就用煎饼把活蜥蜴包起来，塞到驴嘴里给它吃，到底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1999年山荒到期了，我们村又动地父亲不愿意再承包荒山了，地自然就少了。2000年以后，农机工具逐渐普及，再加上大型挖掘机可以将原来的沟沟岔岔填平，一般的都能用上小手扶拖拉机了，实在不能种的地方都种上树了，所以牲口也就逐渐被淘汰，我家的毛驴也面临着下岗被卖的命运。有的人家把毛驴杀了吃肉了，有的卖了，父亲决定把毛驴卖掉。
父亲把毛驴牵到牲口市场，好几次都不舍的卖就牵回来了，可它是终究还是要被卖的。父亲说，刚卖了时，头几个集，父亲还在牲口市场看着那头毛驴了，可能是贩卖牲口的还没出手，那头毛驴看着父亲也是不断叫唤，好像在打招呼，后来就不见了，父亲很久都不高兴。
半年后，父亲去村北一个邻居家玩，出来时父亲听见有毛驴叫声，我父亲就绕了个胡同奔毛驴叫声的胡同走去，父亲一进胡同就看见两头毛驴，拴在我们村一个贩卖牲口的经纪家门口，其中一头是原来我家那头。原来这头毛驴倒来倒去又到了这里。毛驴可能是听见父亲跟邻居道别的说话声，也可能是听见父亲走路脚步声，就叫唤起来了，所以父亲听着驴叫唤就过来了。见了毛驴父亲很高兴，不停地抚摸它的头跟脖子，毛驴显然也很激动，不时发出低声的欢叫，就像见了久违的老伙计。父亲回家抱了好多草料来给它吃，父亲就默默地看着。
从此父亲再也没见过那头毛驴，父亲说：“毛驴是通人性的，它拉磨，犁地，拉车子，为我们干了十二年的苦力，十二年啊，都长你妹妹那么大个孩子了，毛驴卖时比买时还多赚了好几百，但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有时候人还不如头驴。”
我时常在想要是当时有相机就好了，我可以给那头毛驴照个相。要是能不卖该多好，我要是再碰上它，一定把它买回来……
如今村子里再也没有毛驴了，更听不到毛驴的叫声了。
父亲偶尔还会提起那头毛驴，不过我们从不主动提起，哪怕为了写这个真实的故事，我有很多事，很多细节想问父亲，像最后一次见那头毛驴时，父亲有没有哭啊？买时多少钱？又卖了多少钱啊？但是又不忍心问，我怕父亲伤心，所以还是不问的好。
宗瑶 2016-4-26（农历三月二十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