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丈夫死的时候她刚二十三岁,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了。
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老杨胸前,一件腈纶的毛衣已经被磨破了袖口。她把袖口里那只和脸蛋不匹配的粗糙手掌在棉布裤子上摩挲两下又抬起来抹干净泪水。但泪水不是涓涓细流,倒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眨眼的功夫就铺满了整张桌子。村里人看着她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没人不为之心疼。有些女人哭起来惹人厌烦恨不得让她立刻闭嘴,有些女人很会哭,总是在无意间露出那一撇媚眼如丝。很明显村里的男人都知道老杨属于后者。
老杨丈夫死的很突然,前一早天刚蒙蒙亮老杨就起床干活去了,她走出房门时并没有注意到丈夫求救的眼神。等她十点钟回家时看见桌上还剩着一份早饭,老杨问五岁的儿子爸爸呢?小儿子看电视看得入迷没有理会老杨的问话,这让老杨气更不打一处来。当她推开门准备收拾她这不争气的“懒汉”丈夫时才发现自己二十三岁就得守寡了。
老杨丈夫火化的时候他的儿子没有跟来,五岁的他还不明白爸爸到底去哪里了,直到他看见家里多了一口长方形的木头盒子,他问这个大盒子是用来干嘛的?村民告诉他:“爸爸将会和这个盒子一起埋到土里”他才开始哭起来。老杨听到儿子的哭声抱着他说“:爸爸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到了星星上面去了,等到晚上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可以看见爸爸了,儿子你要坚强一些”。
老杨儿子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用袖子擦干净哭出来的鼻涕止住了哭声,紧闭的小嘴唇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送葬的队伍人不多,义务帮忙的单身汉倒是有几个。老杨一路上不哭也不闹,安静的像一幅画一样看着丈夫的棺材被埋进土里,一抔一抔的黄土像一块块麻布从棺材的正中心遮到了边边角角塞满了所有缝隙,老杨的心也被遮起来了。
到家后的夜晚,老杨拿上一根小板凳抱着儿子坐在家后面的苹果树下,这棵树是当年结婚时老杨随口对丈夫说了一句“自己喜欢吃苹果如果家门后有颗苹果树就好了”于是没过几天老杨从田里干完活回来就看见这颗苹果树立在屋后面的空地上,这棵树是他们结婚那年丈夫亲手所种植的,现在已经长得挺拔高大,枝繁叶茂像一把伞一样了。
儿子问老杨:“妈妈,爸爸在哪一颗星星上面?”
老杨看着星如雪漫天指着最亮的那一颗说:“你看就在那里。”
“那爸爸能够看到我们吗?”
“一定可以的,你想这棵树是爸爸种的他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读书,我要到月亮上面去,老师教过我们一个成语叫众星拱月,只要我到了月亮上面爸爸就算看不到树也能一眼就看到我了”
惨淡的月光披在这个美丽女人二十三岁的背脊上,她抱着怀里的儿子忍着眼泪轻轻呢喃了一句:“嗯”
第二天村里那个梳着麻花辫眼睛像会流出水的老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式短发的精干女子。村里的人们喊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老杨是因为她当家早,各种男人能做的活她都能做甚至做的更好于是村里的人就像称呼一个男人一样称呼她,唯一让她展现柔美的就是那一双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如今也没了。老杨成了大家口中真正的那个老杨。
儿子问过她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辫子,老杨说:“因为你的愿望是当宇航员要到月亮上面去,所以妈妈要更加努力的干活要挣更多的钱让你能够读上航天大学。”
老杨迫切的希望儿子能够当上宇航员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的一句童言,更是因为她把丈夫的死归咎于自己的粗心。她知道唯一弥补丈夫的方式就是教育儿子长大成才。
老杨剪掉辫子过上不再打扮的日子后干活的效率不知道有没有提升,但是单身汉登门的次数却是直线下降了。
两年之后老杨带着儿子去了市里面。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老杨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她写信投靠了娘家的亲戚学做生意。一辈子在农村种地的人哪里会有生意头脑,但农村人的实诚在灯红酒绿的城市显得格外金贵,也好在老杨勤快力气也大踏实能干。在亲戚所在的电器市场也争得了一节柜台。日子不算富裕但也算从此在市里面扎了根。
每年清明过年老杨都会带着儿子回老家扫墓。相应的每次回家老杨都会带上十几斤猪肉和一篮鸡蛋拜托亲戚照看房子,于是闲置的老房子在老杨每次回家时也算能住。每年母子俩还是会在夜晚坐在苹果树下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看着树上擦了蜡一样的红苹果变得衰败。老杨摸摸自己三十岁的脸好像也开始衰败了一样。但看看儿子她知道,一切都值得。
老杨像被绑在磨盘上的牲口推着时间这个磨盘往前走。时间这个概念在老杨这里是被动的,大部分人是被时间推着走,像一条路边流浪的老狗走不动道倒在路边吐着舌头等着时间把它抽筋扒皮变成一只死狗再被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等到时间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也不会想要跑在时间的前面。但是老杨不一样,她想时间过得快一些,因为她想看见儿子考上大学拿回通知书的那一刻,她想看着儿子当上宇航员登上月球的那一刻,她想在儿子返航的第一时间问他:“你看见爸爸了吗?”
她从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会说她是疯子,骗小孩子的话小孩子自己长大都不相信了自己却陷了进去。她每次想到这些都低头笑笑:“浪漫的童话和骇人的疯话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如果,那场车祸没有到来我想老杨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
十七岁的儿子死在了一辆客车的车轮之下,那天老杨守着柜台总觉得心里不舒坦想着今天是周末,放学的学生鱼贯而出马路上肯定人挤人车挤车,但是由于早上供货商要来提货,所以以往每个周末都去接儿子放学的老杨不得不守在市场里。直到她等到了一个来自医院的电话,她才疯跑出去连柜台的锁都没有挂上。
出去做大生意的老杨回村里了,这在山坳里的小村里可算是个大新闻。但是这次不是清明也不是过年老杨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人们纷纷议论说老杨肯定挣了大钱洗手不干准备回来养老了。
一个瘦高个弯着腰小声地说:“老杨恐怕是犯了事从市里回来避风头。”
才说完就被骂了一句:“傻子”接着骂人的胖子说:“你他妈见过跑路往老家跑的吗?这是怕警察端不了老窝?”
说完瘦高个愣愣的笑了,于是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但是人们还是想不通老杨为什么回来,或许是回来养病?因为他们看见的老杨已经干瘪了身体,木头架子似的身体上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那脑袋的两鬓擦上了银色,正面的脸皮也越来越像腐败的苹果。
月亮再次把蓝色的淡光穿透窗棂铺在了女人的身上,斑驳的光影在床上摇摇晃晃。无数的光斑像碎玻璃一样被女人枕在了背后。满身创伤的老杨躺在那张熟悉的木板床上,木头腐败的味道和老物件独有的气味都把她拉进了回忆的漩涡里。
于是在深夜两点时路过老杨家的村民看见了这样一个情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挥动着一把锄头,拼尽全力地挖掘一颗苹果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把夜衬得更静了。
第二天村里流传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老杨挣了大钱,她把钱都埋在了自己屋后的苹果树地下”。
不仅村里闲散人员来凑了热闹,连田里干活的庄稼汉也丢下了手里的铁镐想看一看老杨的“宝藏”
村长最先到达现场,看见被翻开的泥土还没被填上于是下令说:“大家都不许动,这个地不是私人的,所以地底下埋着什么都不能私人占有得由村长开挖”。
隔壁家的王婶不服气了说:“当年这块地应该是他们家的才对,只是他们没计较现在要把地收回来,连同树和树底下的东西都是。”
大家让王婶拿出证据来,她只是搪塞胡言乱语几句什么当年和她男人说好了的她家屋后的地归我只是她男人死了没有证据了而已。
大家不信这些废话都在起哄,还是操着满口脏话的胖子吼了一声大家立马安静了下来:“你们这群蠢蛋都他妈闭嘴。这个地里面的东西大家都他妈先别动,老子们之后再来想怎么分配,但是这树在老杨家,我们要去把老杨的锄头铁锹斧头都没收了才行,再去把她挖出来的土给踩实了。”
大家感觉到了胖子的明智,于是一呼百应冲进了老杨家里。
老杨还是坐在那张有着浓厚腐败木头气味的床上冷眼看着这群人拿走了她的锄头,铁锹。她一言不发,人们觉得老杨没几天奔头了,也不用在意她的感受了,既然她要死了那么她的钱拿给大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也算她积德。
闹剧过后老杨拖着疲惫的身体又来到了苹果树下,她双膝跪在泥土上,用那双曾经抱过丈夫和儿子骨灰盒的手慢慢扒拉着被人们踩实的泥土。那双像男人一样粗糙的手把一抔一抔的泥土挖起又丢到一边,泥沙从她的指甲缝渗入,一粒一粒的泥沙撑开了她指甲与指尖的结合,血从十个指头流到了土地里。眼泪和鲜血一起让泥土凝结成块,树下的每一寸泥土似乎都沾染了她的气息。她不停的挖着,直到手背的沟壑被泥土填满,直到指甲破碎裸露出的细嫩肉体再次被泥土遮盖,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音。
路过的村民再一次见到了这个疯子一般的女人,于是大半夜的小山村比过年还要热闹,想贪便宜的人们这时候更像是前来观看动物园的马戏:一个疯女人,想用一双手挖出一颗苹果树。
人们哈哈的笑着,干脆坐到了地上抽着烟互相打趣,还问老杨:“老杨你是不是把这十几年的钱都存里面了,会被蚂蚁吃掉的”。烟雾缭绕的人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村里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来了,他们看着十几年前那个一颦一笑都让人动心的女人成了这般模样,不知道是对当年风姿绰约的老杨迟到的殷勤还是对于眼前这个疯子女人的同情,一个男人喊道:“我去拿家伙,我帮她挖。谁要来的就一起,我他妈倒要看看这地里到底有什么。”
男人从人群里钻出去,不一会就拿了锄头铁锹回来,他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了树下开始了挖掘。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魄力还是对于老杨的同情,更多的人加入了队伍,那些想要阻止的人此刻一开口便成了千夫所指。没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翻土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
“轰隆一声”树倒了,老杨早已累的不成人样,人们看见树倒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树下到底埋着什么宝贝可以让老杨连命都不要了。
坑里除了泥土之外只剩一些残缺的树根,无论是钱,首饰,珠宝统统连个影儿都没有。
“他妈的,合着这女人是真疯了,老子们帮她免费当了一天苦力”胖子气得捶胸顿足。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老杨又回到了那张熟悉的床上,她看着窗外,那些枝丫重叠不再把她的星星和月亮切成碎片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清晰完整的看见星月了。她躺在拥有熟悉气味的床上任由熟悉的月光和星光拥抱着她的全身,她觉得月亮比太阳还炽热了。
她觉得他们仨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