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

过马路请走人行横道。

请走,一个尊重又伪善的词,一个青色的概念,下午是没有的。应该没有算错,站点到了。没有人上下,于是车子又开动了,载着陌生人像驮着虾壳死气沉沉扑向卫生院——一个现代性的标志。

窗外是马路、厂子、争辩着的脸含愠色的人们、小狗以及其他完全不应景的秋天的街物。我的脑海还翻越这疲惫的浪涛,我不想上学,我这么想着,仿佛想起帕慕克可怖的童年回声。

“这次还好,下次来人检查就不能这样,我说过多少遍狮子往左边放。”

“左边没地方了。”

“想办法。”

就像另一类声音来得直接一样。天气明亮,听到公交车内广播里喷射的蓝灰色的通告:“卫生院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注意,过马路请走人行横道。”一定要走人行横道,不是因为那是规则,是一堆沉甸甸的流光溢彩的新衣,而是由于——话就是这么讲的。我读的刘易斯·芒福德他喜欢在书里说自己喜欢传统的东西,比如他看衰城市的发展。我觉得很诧异,城市怎么会衰败,那些已经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消亡?

我认识一个穿马路不走人行横道的姑娘,米色高跟鞋噼啪噼啪踩着计时器的节奏从失范到失范由一条街逛过另一条街。她还跟我说,使用严肃的表情,过马路请勿走人行横道。因而我反击道,“你是一只母狮子。”

“那你是狮崽子了。”阳光呆板发亮,打在露出雨水划痕的玻璃上,我想起她的这话,却要对付截然不同的场景,有一种几十年后去寻找他人早已消逝的面部表情的无力心态。

“为什么我不是狐狸,那样的组合不是更好吗?”古罗马的精神是不是也这样已经被现实的俏皮笑话取代,如果说消亡证明失败,那我所认识的传统可真失够败的,因为它让我只能回忆。

我认为每个人和我一样,女播音员念稿子时是什么神态,我们都曾怀抱着这样的问题发呆。

原来我们都在晒干我们的记忆。

去年到海边旅游,将疲惫埋在湿漉的沙子中,人的心却与大海分离了,溶解的只是镜中心的碎片,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把这叫做惘然,和某位诗人一个腔调,我说她想太多了,她摸着我的下巴,我似乎体会到了当日海潮上身的触动。比我老1179岁的人大致也这么想。在那天,司机晃悠悠带我们途径一家鱼干厂,红色鲜艳横幅上仿佛镶印着珍贵的白色珠宝——岁月在晒干我们的记忆,味道永不变。

我吻她的唇,她说我是长不大小狮子后,那滋味不是西瓜味,不是披上锦缎又掀下的薄荷味,不是透彻的芒果味,就像她的眼睛,是青色的。

车子在行走,记忆在蒸发,她乌黑的直发,黑黝黝的眼眸子,柔白的双手,和紫色的脚趾壳,这些孤单的绸带在微风中挂着长裙摇摆,给人一种90号汽油兴奋燃烧的感觉,一种分离的味道——公交车邮箱大概生了个洞。估计我也没有真正成长,只是绕着马路转,熟悉的干净的柏油路,空荡荡的绿树成荫的郊区,繁华地拉伸每个人孤独底线的市中心斑马线,我比那车子更迟慢一步落入循环的空洞中。黄色发旧的大厦墙壁隔了积满雨水痕迹的肃穆无比的玻璃窗,注视着我以较为不屑的心态和车子一同到达指定的地点。

阳光变形,建筑弯曲,色彩们在呐喊。

我靠着窗。恰似靠着栈道,生产自己的空间。

很会讲话的大人们说,其实这是变老。然后套例子证明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更改以及其他事实,总之要用“转眼”的概念来承接不同的他们难以驾驭的话题,但话又不是这么讲的,他们一般是用“眼睛一眨”来形容沧海桑田的城市变化,以便获得自然的造物主洒脱地赋予其天启的感觉。

我认为他们说的很对,他们有时候又替换为年纪大了。和我的那位朋友相信的一样,人的成熟和忽略色彩渐渐有了十足的联系。

以前自己是彩色的,城市也是华丽的:弯曲变形的阳光,她甜甜俺的唇香,等人的二十七分钟,早上凌乱的隔夜传单,回忆中奶奶不让我碰的古老发簪,寂灭的夏日河虾都是彩色的,都是长发耍在白云下、红裙摇曳春风中的形状,但因为我相信自己年纪大了,所有这些无不经历着瓦解、分离。

那是因为形式不追随功能了吧,而且后者变得围绕起了前者,这俨然是一种反芒福德主义的方法,城市和我们的城市记忆怎么学会用这样的方式建构呢?

色彩们在也死去,她说过;我们会变瞎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显然不是因为普通人善意遗忘,而是纯粹在于诗人们记性太好。

她还说,那个诗人会记住五十种色彩;但她只能记住一种。

“什么颜色?”

“关于我们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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