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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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一栋两层农家小洋楼前响起。朱红色带门环的大门虽有乡土气息却也不乏富贵之势。外墙主体是白色,底部有约一米高左右的墨绿色外墙砖做为点缀,楼正面有回廊。整栋楼虽不算豪华大气,但也算精致,一看便是乡村小康之家。

“长贵,开门!长贵,开门!”见门没开,来人又喊了一嗓子。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中等身材,黑胖,头发稍有范白,额头几许皱纹。一双宽大厚实的手,手背同脸庞一样有着久经日光的颜色。衣着不甚干净,宽松而随意。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大约七十多岁,一头白色居多的花白头发,有些凌乱,也不太整洁,显得毫无生气,仿佛秋日里的枯草。枯瘦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和老年斑,黯淡无华的双眼显现出悲苦的神情。

“长贵,在家没?”男子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语气中有了明显的着急与不耐烦。

随着一声不太悦耳的声音门终于开了。“大哥?你咋来了?”一个和来人颇为相似的中年男子有些意外地说,当他发现来人身后的老人时,神色就变成惊诧了,继而,好像是明白了来人的用意,神色就又转化为了气愤,脸顿时拉了下来。

“啥意思,还差一个多月呢,咋就送来了?”开门人不满地说道。

“家里有事,忙不过来,没人照顾。就提前点让妈过来吧!”来人的口气有些无奈。

“上回也是提前过来的,这次不行!谁家没事儿?”开门人口气坚决,不容分说。说完,“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地撞上了,仿佛愤怒的人发出的吼叫。

“长贵!开门!你咋这样呢?”门又被砸得砰砰响。

“你家地儿宽敞,条件又好,让妈多住几天咋啦?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妈在门口等着呢!”来人说完,回头又跟老人说了几句,扭头大步走了。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悲苦的神色更浓了。想要敲门又心存忧虑,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最终还是敲响了门,是通过门环震动敲击的,声音明显比先前的敲门声小很多,仿佛一个说话完全没有底气的人。

“贵儿,开门!”“砰——砰——砰——”,“贵儿,开门呐!”老人的声音微弱无力,似乎还夹杂着哭腔,凄惨得让人不忍视听。“贵儿,”老人还欲叫门,门突然开了,老人心内一喜,可是那喜还未来得及显现,就立刻变成了巨大的悲。门开了,老人惯常用的被褥被扔了出来,撞得老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未等老人反应过来,门又狠狠地关上了。老人呆在了门前,她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眼睛一阵涌泪的酸痛,随后湿润了,但是并没有热泪滚出。年纪大了,泪水也逐渐干涸了,每逢心痛难过只是感觉眼睛酸痛。老人用不太干净的袖头在眼睛上按了两下。悲苦更深地定型在她的脸上。

走了不少路,又站了这么久,她有些支撑不住。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她默默地而又极为吃力地将被褥铺在了地上,每一次蹲下站起都要比普通人慢很多,吃力很多。终于铺好了,她似乎也已经精疲力竭了,慢吞吞地躺下了。那张历经沧桑的脸除了悲苦没有丝毫的变化。也许她的内心只剩悲苦,也许她对世事都已看淡,又或许她此时急需片刻的休憩与安宁。她躺在了那栋漂亮的小洋楼门前,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行将朽木,一个光耀乡间。

夜晚降临了,大门里面传出了热闹的声音,儿子、儿媳、孙子的声音那么的熟悉,儿子、孙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儿媳是她四处借债帮儿子娶回来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曾经承载了她的希望。那时生活多艰难呀!可是她却可以活得那样地无畏。“唉…”夜色中一声轻叹随风飘散。

一缕饭菜的香味不知从何处曲折而来,老人微微感觉到了饥饿,但是她也不想吃,她的胸口堵了很多东西。孩子们小的时候她总是养着一群鸡,用来给孩子们补充营养和换钱。那时,长贵的耳朵最灵,一听到母鸡“咯哒,咯哒!”的叫声,就会大声喊她:“妈,鸡又下蛋啦!”于是娘俩儿就拿着家里的那个破竹篮子去收鸡蛋。“一个,两个,三个……”她一边捡,长贵一边数。“妈,我要吃一个煮鸡蛋。”每次收完鸡蛋,长贵嘟着小嘴央求她,“就一个,可别告诉哥哥姐姐们!”“嗯!”长贵坚定地点点头。这成了母子俩儿的秘密。可是那些鸡蛋她自己连一个也没舍得吃过。鸡蛋攒多了,她就挎上篮子去集上了。当一篮子鸡蛋变成薄薄的几张票子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高兴,孩子们的学费又有着落了。

一弯银月不知何时挂在了半空,数点寒星撒落天幕,闪着微光。老人没有睡意,往事又浮现出来。唉,人老了只能与回忆相伴。这些夜晚她是多么熟悉,无数双鞋子,无数件衣服都是在这样的夜晚熬夜做成的。最费劲的要数钠鞋底了,鞋底又硬又厚,不用劲是钠不透的,年轻时,她一晚上就能钠完一双,钠得手都麻木了,指关节僵硬,手都伸不直了。可是,那时年轻,一觉醒来就全都好了,第二天接着干。唉,年轻真好!可是到后来给孙子们做鞋子就不行了,手关节痛得厉害,特别是阴雨天,一双小鞋也要做上好几天。而今,彻底成了一个废人,鞋底是钠不动了,地里的活儿也干不了了。

夜渐渐深了,已是晚秋,夜凉如水,老人在破旧的薄棉被里微微颤抖。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入睡。

第二天醒来,已天光大亮。睡了一夜,都没有晤热,两只脚依然是冰凉冰凉的。她费力地爬起来,想要再敲敲小儿子家的门。结果却发现大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一家人在她熟睡之际已经出门了。一把大铁锁无情地挂在门环上,看起来那么狰狞和冷酷。老人再一次呆住了,那不常有表情变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错愕之色。

               (2)

坐在公交车上,老人心里一片茫然。她茫然地又有些胆怯地看着身边穿着整洁,光鲜亮丽又有说有笑的上车下车的人。世界对她而言,是陌生而强大的,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卑微,只想尽可能地躲进一个角落里。

多年来,她只知道在家里劳作,不怎么出门。偶尔有一次,大儿子听说她这个年纪的老人可以办个老年证,出门做公交不要掏钱。证办回来以后,大儿媳妇拿着出门了,回来后就气鼓鼓地扔在了床上,“只能本人用!白花了四块钱!”从那以后,老年证只归老人一人所有,她默默地将它放在身边。

小儿子一家对她不闻不问,大儿子家也回不去了,她突然就想到了老年证。最后的一丝尊严让她拿着老年证离开了小儿子家。

车上的人下了,又上了,只有她一直坐在车上,她多希望知道自己要在哪一站下车。

“老人家,下车吧,到终点站了。”当她眼睛盯着窗外,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时,耳边突然想起了司机的说话声。她转过头,才发现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有些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终点站了!”司机又说了一遍。

“终点站是哪儿呀?”她终于鼓起勇气用不太清晰又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您要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老人的声音悲哀地低沉了下去。

“您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

老人不语。司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家住哪儿呀?你知道家人的电话号码吗?”热心的司机继续问,语气柔和了许多,语速也慢了下来,她怕老人听不清。

“我想喝水。”老人略带祈求地可怜兮兮地看向司机。那眼神与蓬乱地白发让人有些心痛,让人无法不怜悯眼前的老人。

“调度室里有,我带你去。”

老人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已经两顿没吃了,连走路都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司机赶忙上来扶着她。

司机给老人买了豆浆和包子让她在调度室里吃。吃完饭,老人的精神好了很多,讲话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可是一提到联系家里的事,她就沉默不语。司机悄悄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可是并没有寻找丢失人口的。司机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

                (3)

吃了饭,走在街上,老人感觉舒畅了一些,虽然,仍然茫无目的。不能给人家添麻烦,那是个好心的大姐。老人边走边想着刚才调度室里的情景,那个好心的司机大姐。她感觉很幸运,一出门就遇到了这样的好心人。那种温暖与关怀让她留恋,她真想留下来不走了,她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但是她看出她的为难,不能给人家添麻烦。所以,她悄悄地离开了。

走了一段距离,她看见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扒在垃圾桶里找寻着什么。“捡破烂。”她曾经听村里人说过,就有人进城捡破烂,然后拿去废品收购站卖掉。突然间,她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

有了希望,腿脚也灵活了许多。她的眼睛四处搜寻。看到一个饮料瓶或者垃圾桶她就如获至宝。在一位好心人的指引下,她找到了废品收购站,顺利地拿到了几块钱,心里好不欣喜。

可是,她很怕夜幕降临,在这个偌大的世界,她不知道该去何处容身,每当这时,她就又会想到孩子,毕竟是个栖身之所。

第一个夜晚,她是在超市门口度过的,那里人多,即使超市关门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是很多,这让她觉得安全。那一晚,可能是太累了,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盖上几片硬纸板,竟沉沉睡去。第二天是被超市开门的人给叫醒的。她赶忙起来,拿起东西,逃难似地离开。她感觉浑身酸痛,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一辈子吃惯了苦的,不算什么。于是,又开始了一天的找寻。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走到哪里,捡到哪里,睡到哪里。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外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身衣服已经赃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两只干枯的手变成了一双可怕的黑爪子,头发乱的像鸡窝。

这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浑身发烫,酸软无力。几次,她支持不住,不得不坐在路边大口喘气。多想有个人问她一声,关心她一下呀。可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对她熟视无睹,有的还露出嫌恶得表情,绕道而行。她想到了那个好心的公交司机。对,31路。仿佛一下子抓到了救星。

几经辗转,她终于找到了31路车站。老年证一直保存得很好,她放心地跟随人流上了车。她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大家都躲开她一定的距离,她也自觉得远离人群,靠在一个拐角处坐在了地上,她实在支撑不住。

“终点站到了。”到了!她心里一阵激动。等别人都下去了,她才慢慢地下了车。她又来到了那个曾经给过她一阵温暖的调度室。她隔着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可是那个大姐不在。她蜷缩成一团,坐在调度室外面。有几次,别人过来问她找谁,或者赶她走,但是没多久,她又回来了。可能是烧得太重,不知什么时候,她昏睡了过去。

“大妈!大妈!……”一阵喊声加摇晃,她终于又醒了过来。那张熟悉温暖的面孔又出现了,老人笑了。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公交大姐在给她吃了药喝了水以后兴奋地说,“你走了以后,没几天你儿子就来找你了!急得跟什么似的!”

“真的?”老人有些怀疑。

“真的。他问了很多。还留了电话给我们。让我们一见到你,立刻联系他!你看,还是一家人,只是偶尔闹点矛盾。你这一走,家里人可就真急了。”司机大姐真心地为老人高兴。老人听到这里,也开心了起来。毕竟是儿子。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莽撞,离家出走让家里人担心,还到处找她,家里可都忙得很呐!

               (4)

老人被小儿子接回了家。老人很开心。因为儿子见到她时确实显得异常焦急,儿媳也连连自责,甚至差点就哭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嫌她脏、臭,毕竟还是自家人,与外人不同,而且经过这件事,儿子、儿媳也都已经知错了。老人心里不禁又自责了起来,让一家人着急、担心成这样,自己在外面也吃尽了苦,几乎丢了命。以后真不能这么孩子气了。

那天老人特别开心,儿媳做了她最爱吃的饭菜,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儿媳还亲自给她擦了背。晚上,躺在自家的床上,太舒服了,自己怎么那么傻,要离家出走呢?老人想着想着就笑了,没多久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梦里她还见到了去世近二十年的老伴儿。

“贵儿,我昨晚梦到你爸了。唉,一转眼,他都走了十年了。他还是那样子,爱笑,在梦里一直冲着我笑。”早上吃饭时老人对小儿子说道。

“妈!”小儿子突然大叫了一声,痛哭流涕起来。

“贵儿,咋啦?”老人被小儿子吓了一跳。

“妈!柱子得了跟咱爸一样的病!”小儿子带着哭腔喊着。

“啥?”老人惊愕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片刻之后,老人才哭喊出来,“我的柱儿呀!这可怎么办啊!”老人觉得仿佛心被掏掉了一般,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疼得像命根子一般。

“妈,医院说要换肾!我们都去配型了,都没有成功!”小儿子涕泪横流。

“妈,你要救救柱子呀!你是我妈,是柱子的奶奶呀!”小儿子突然跪在了老人面前。

“救柱子?”老人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老人收了泪,脸色平静了下来。“走,领我去医院!”

“妈!”小儿子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快走!别耽搁!”老人命令道,那悲苦的脸庞突然变得异常地坚毅。

                (5)

配型成功了。但是医生说手术风险极大,因为老人年纪太大,很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但是,老人坚持上了手术台。

手术很成功。“柱子得救了没?”老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得救了!妈!”小儿子又流泪了,老人一生也没有见过儿子流这么多泪。老人满意地微微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当医生查房的时候,老人已经去世了。

入院的前几天,老人平静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她将一个八万块的存折放在床头就上床睡觉了。那晚,她又梦到了老伴儿,老伴儿又对她笑,“老伴儿,做完最后这件事我就来陪你了。当年因为没钱你才早早地走了,现在我可不能拖垮孩子们。”那一夜,是老人睡得最香的一晚,因为没有任何的烦心事在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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