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六月的天(农历),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上一分钟天空喷火,下一分钟大雨倾盆,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曾经给年少的我带来噩梦一般的惊吓。
五六月份麦子收割下来,须一次又一次摊在高温下暴晒,直至咯嘣脆,才可以装袋收藏,要不然会受潮发霉生虫子。
粮食是庄稼人的命 ,一粒舍不得糟蹋。
那天,父亲抢了个早,把几口袋的小麦倒在了生产队的水泥场地上。铺水泥的地方,拢共几张席子大,社员家家户户盯着,手快有手慢无。
父亲忙别的活去了,指派我和姐姐守着水泥场地看小麦,既防备鸟雀偷吃,也防备人偷偷划走。
下午时分,母亲头戴草帽、肩扛铁锹准备给稻田薅草放水,经过生产队场地,撂给我们两个金刚脐(一种面食),再三嘱托我们不要贪玩不要离开。
我们坐在大树下,喜滋滋地吃完饼,无事可做,大眼瞪小眼,小鸟晒没了踪影,省了我们一次一次站起来驱赶。
不一会儿昏昏欲睡,于是,两个人轮流值班,姐姐睡觉我看小麦,我睡觉姐姐看小麦。
一个滚雷猛烈炸响,我浑身一哆嗦,睁开眼,只见头顶上乌云翻滚,像是集聚着千军万马。
我二话不说,即刻站起来把麦子往口袋里扒拉,与此同时,扯着嗓门拼命叫喊,可是姐姐无影无踪。
想象得出我的着急与惊恐吗?
雷声隆隆,天空越来越暗,我纵然生出三头六臂,还是没有办法在下雨之前,把所有的小麦收进口袋。
豆大的雨点砸得地面升腾起一阵一阵烟雾,我一边发疯似的扒拉小麦,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好像末日来临。
如果有时光穿梭机,现在的我看看那时的我,年少的女孩手忙脚乱,像是颠簸在风浪之中,被一个又一个漩涡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其他人家孩子多,但绝对不可能丟下自家小麦来帮助我家,也在跟乌云争分夺秒。
当母亲和哥嫂从自留地,气喘吁吁赶来生产队场地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我家的小麦被雨水冲得一盘散沙,我双膝跪地,几乎爬着追赶向四边滚动的小麦。
小麦终究损失一半以上,母亲急得直跺脚,跺得雨水四溅。
我吓得手脚冰凉,任由雨水在脸上哗哗流淌,也不想抹去一把。
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不忍心打我了,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毕竟粮食没了。
姐姐天黑了才敢悄悄溜回来,不然少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母亲常说大丫头玩心重,却又拿姐姐没办法,除了打上前,就是骂不休。
时至今日,想到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与责骂,我记忆犹新。
当天夜里,我做起了噩梦,梦中大雨倾盆,把小麦冲得一粒不剩,那种无力感深入我的骨髓。
这样的噩梦,在我14岁的暑假再次降临。
生产队的水泥场地没有抢到,舍不得浪费太阳的火爆,母亲就在门口空地铺上塑料纸,再把小麦倒在塑料纸上晾晒,我似乎听到小麦享受了太阳的照耀,唱出噼里啪啦炸裂的歌。
生怕来雷阵雨,母亲没有去田里,专门留在家里。
有母亲在身边,我一颗心彻底放松,若无其事地站在巷子口编柴帘,还把收音机开大声,一会儿马季姜昆说相声,一会儿李谷一唱民歌,一会儿王刚讲夜幕下的哈尔滨,好不自在。
突然哇啦一声哭喊,压住收音机里所有的动静。
我撂下手里的芦柴,三两步跨到门口,哥哥家的男孩摔倒在门槛上,磕得满嘴满脸都是血。
母亲不由分说,抱起侄子就往公社医院跑,姐姐紧跟其后,我追到门前田埂上,又赶紧回头,一地的小麦晒在门口呢。
然而,祸不单行。
母亲与姐姐走后没多一会,雷阵雨当头浇。
面对一地平摊小麦,我完全慌了手脚,失去了章法。
找不到瓢舀小麦,就用双手扒小麦,蛇皮口袋又被雨水压住张不开口,我只能一手撑开口袋,一手扒拉小麦,可是,单手扒拉量太小,犹如绣花针挑土。
我改弦易辙,放下蛇皮口袋,把铺在地上的塑料纸往一起卷,顾头不顾脚不说,裹着小麦的塑料卷变成了癞皮狗,瘫在地上 怎么也拖不走。
又一次感到无力与挫败,巨大的惊恐淹没了我,除了放声大哭,别无选择。
我依旧成为雨水的手下败将,小麦被冲走了一小半,流到草丛与蔬菜地里,十捡九不齐。
哥哥嫂子回家后,心疼侄子磕肿了脸,抱怨连连,母亲一句话不说。
我后来读到“六月飞雪”这个词,想到的是“六月结冰”,母亲那天心疼侄子和小麦,脸上六月结冰。
母亲虽然没有打骂我一句,但母亲沉默着冷冰冰的样子,叫我害怕和萎缩。
不可避免,雨中抢麦的场景又一次在我的梦中上演,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蛇一样箍着我,窒息我,我难以逃脱。
之后,父母再让我看小麦,我死不答应,跟父母实话实说,怕了。
让我编柴帘,从早站到晚,从晚上站到天亮 ,几天几夜不睡觉我都情愿,看小麦打死不行。
盛夏酷暑,这响雷暴雨说来就来,谁能奈何?
我能逃避看守晾晒的小麦与稻谷,我的父母呢?
他们一生一世与稻谷蜀黍打交道,年年月月与稻谷蜀黍打交道,他们惊恐与畏惧过吗?他们如何逃得脱?因为身后拖着老的老小的小。
我没有问过父母,想来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