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发
穆桐香回家的路上想了一下,也觉得这些偏方似乎有点荒谬。好在穆林现在也正喝着汤药呢,就暂时先不弄这些了吧。
穆林这边没有了穆桐香的折腾,更是清净了不少。除了每天例行接听家人的“查岗电话”外,再没有外界的任何干扰。她只需做饭、吃药就好。每周一次的检查从来没有漏下,结果不好也不坏,还是老样子。直到夏季度过,秋天到来。
九月来临,盛夏的翠绿渐变至初秋的金黄。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这原本是最舒服的季节,可穆林却总是吃不下东西,身体越发乏力。本就稀疏的头发,又掉去了一半。她虽知这征兆不对,但总觉得呆在家里,心中才最能踏实。所以她不曾跟任何人说起这现状。
一顿清淡的早餐过后,徐阳背起书包,奔向了学校。穆林在阳台独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脑袋浑浑噩噩,全身酸软无力。好像那坚硬的骨头再也支撑不住这软绵的身体,只能任由它坍圮下去。心脏也似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不能顺畅的呼吸。
“不在这楼里待着了,回农村看爷爷。”这个念头一起,穆林瞬间觉得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抬脚便走出了家门。
生病之后穆林还不曾回过农村。祖孙俩见了几次面,也都是在穆桐香的店里。穆林想回去,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回到爷爷的身旁。求一种宁静,寻一个心安。
她像以前一样,坐上了一班能驶向距离村子最近的公交。这样剩下的路程也不过十里,她就可以走回去。因为她觉得走在回家的路上,特别幸福。
下了车后,穿过国道,就进入了市区外的第一个村庄。眼前的草地,从中穿过的小溪,远处的庄稼,还有湛蓝如洗的天空,这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让近来身心俱疲、了无意趣的穆林兴奋不已。
她竟然沿着这条通向老家的小路慢慢跑了起来。头顶的白云,路边的小花都在随风向她致意。在这收获的季节,也在这即将凋零的季节,所有的生命都相互鼓励着,因这天地间永不破灭的希望!不要停下脚步,就这样跑下去吧,跑到路的尽头。如果不能,就跑到生命的尽头。载着这颗光明的心,无论到哪里,都是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可没几分钟,穆林就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啊。”穆林心想。坐在马路边休息一下后,拿出手机,打给跟爷爷住在同一村子的堂叔,告诉他自己在国道旁,让他来接。
不一会儿,伴着车轮压在石子路上的闷响,一团灰尘裹着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了穆林面前。她立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歪倒在座位上。
“你怎么跑这来了?”穆同伟皱眉问道。
“我坐公交到路口,本来想走回去,结果刚起步,就瘫这了……”穆林有气无力的回到。
“自己啥身板儿不知道。”穆同伟嗔怪了一句。
穆林只是咧嘴傻笑了一下。汽车慢慢地起步,倚靠在后座的穆林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是被一个急刹车撞醒的。
“这老头。”穆同伟嘟囔着。
穆林起身发现站在车前的是爷爷。两人开门走下车,可老人转眼间已经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穆同伟探头问道:“你上车干嘛?”
老人仰面看了一下,“我去看看林林。”
站在旁边的穆林笑问道:“那我是谁啊?”
老人凑近仔细端详了一下,“哎呦,看我这眼睛。我还在想呢,谁打的车,这么好啊,开进院子里来了。”说着,打开车门,走到孙女身旁,“你吃饭没呢?”
“没有,你给我炖豆角吧。”
“好嘞,爷爷给你淖肉。”老人说着,健步走回房间。
完成任务的穆同伟又在院子里掀起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穆林悠闲的站在门口,看着已忙碌起来的爷爷。其实现在爷爷做饭,早不如从前的味道。或咸或淡,或生活糊。而且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为了不让自己误食煮给孙女的肉,总是切得特别大块,穆林每次都得就着水往下咽。因为没有滋味,还有些嚼不烂。但她不能告诉爷爷,肉已经没那么稀奇了,因为她知道,在这个经历过无数次忍饥挨饿的年代的老人心里,没有比肉更好的食物了。所以吃饭,仍是她每次到这来必做的一件事。因为这能勾起她儿时的记忆,因为她不想爷爷觉得自己没用。毕竟在老人的心里,孙女最爱吃他做的肉。
无需帮忙的老人崔着穆林到屋里休息。
骄阳炙烤着大地,穆林不愿在这闷热的房间里,便走出去,倚着房子后的老树坐下。微风拂面,花香醉人,蛐蛐的叫声将她的目光引入了远方的那片稻田。丰收的季节又为多彩的大自然平添了一份活力。
树叶沙沙作响,鸟儿轻轻鸣唱,聆听着亲切的“乡音”,呼吸着熟悉的空气,穆林心中越发深爱这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房间里爷爷正积极筹备着大餐。猪肉解冻,淘米蒸饭,抱柴烧火。只有为孩子们做饭,才能让他觉得这不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这位耄耋老人,此时的动作明显比以往敏捷。是啊,岁月怎能阻隔人间真情,怎能放缓爷爷疼爱孙女那颗急切的心呢。
“嘿。”一个清脆的招呼声叫醒了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的女孩儿。
“康康,你不上学?”微微睁眼的穆林看着这个邻居家的小男孩轻声问到。
“今天周六,放假啊。”康康的口吻有些嫌弃。
“哦。”
因刚刚步入高三的徐阳,只有周日下午才休息。所以这让穆林对于其他几天没了概念。
“你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小男孩坐在了她身边。
“我以前经常回来吗?”穆林满怀好奇的问道。其实她还不至于忘了自己之前回来的次数,她只是突然想和这个知道自己“往事”的人,聊聊“曾经”。
“至少暑假会啊,但是今年没有。”小男孩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
穆林楞了一下,没有回答。心想着:暑假,以后都不会有了。这人生倒是放了个“无期的长假”。
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后,穆林问道:“我们玩儿个游戏啊?”
“好啊,什么游戏?”
“你会写‘天下太平’吗?”在穆林的记忆中,这孩子最多不过一年级。
“当然会啊,我开学都上三年级了!”他以无比骄傲的语气回答。
“好,好,对不起!”穆林表现出百分的歉意,“我来讲一下规则,我们各画一个田字格,然后猜拳,赢一次写一笔,谁先填满这四个格子,谁就胜利啦。”
“赢了怎么样?”康康好奇的问道。
“赢了我请你吃冰棍儿。”穆林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康康兴奋的喊了一声,随后语气又有些失落的说:“可是我没有钱。”
“那你带我去抓蚂蚱。”
“行!”
达成协议后,两个人各找了一枚石子和一根木棍,坐在地上,开始了角逐。康康脑子里想着清凉解暑的冰棍,总是耍着心眼慢一拍的伸出小手。
“你玩赖!”穆林喝到。
“好,好,好,重来嘛。”康康赶快承认错误。
穆林也饶有兴致的逗着他,偶尔变换了半空中的手势。康康也是不依不饶。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笔我一划,争得面红耳赤,仿佛胜利的那一方真能赢得天下太平!最后,不出意料的,康康率先填满了格子。
“好吧,去买冰棍儿。”穆林表现出落败的样子。
“我们可以在去的路上抓蚂蚱。”单纯的孩子安慰道。
“谢谢。”两个人牵着手,向村子里唯一的食杂店走去。
出了院子不远,就是一块草地。康康伸腿一扫,那草窠里的小家伙们都从惬意的午休中惊醒了。灰蛾、蚂蚱、蚊子、蝴蝶,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瞬间升空。一双敏锐的眼睛迅速发现了落在草尖上的蚂蚱。单薄的小腿用力一蹬,便将它扑在了手中。
康康小心翼翼的来到穆林面前,将合十的手掌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看。”轻松的话语里透着得意。
穆林伸出拇指和食指准备抓住它的后腿,她想仔细看看这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康康却缩回了手:“要像我这样扣住,你那是拿不到的。”
“不行,它会在手里乱蹦,我害怕。”穆林严肃地说道。
“胆子那么小啊。”
“嗯,越长大胆子越小。”
康康无奈的将手掌开大了一些,而里面的小生命立刻抓住时机,腾空逃跑。
两个靠近手掌,准备认真观察的人被吓得各退了一步,康康转身又要去抓,被穆林笑着拽了回来:“快走吧,热死了。”
“你不要啦?”
“不要了,原本也不知道要抓它来做什么。”
说完后二人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几分钟后,宁静的乡村小路上,两个手握冰棍的小小身影缓缓移动。他们只顾着加快咀嚼的速度,而放慢了脚下的步伐。两张小嘴默不作声的与正午炽热的阳光赛跑,要把手里那来之不易的美食,在它融化前全部吃掉。顷刻间,头顶热的发烫,嘴唇冰得麻木的两人,阔步走回了家。
小路旁,两根光溜溜的雪糕棍晒着太阳。
到家之后,饭已上桌。祖孙俩盘腿坐在炕上,围在这张东北特有的小炕桌旁。这次饭菜的味道似乎与以往的都不太一样。穆林有滋有味的吃着,爷爷满脸笑意的看着。两个人很快将美食扫光。一个木箱,一套铺盖,一间瓦房,两颗血脉相连的心脏。这简单的美好,正是生活的模样。
午餐过后,穆林躺在被子上,听着爷爷亘古不变的教导:“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大方,千万别想着占便宜,谁愿意吃亏呢;最重要的是,做人啊,要有涵养。”
对于每次只是“认真聆听”,表示“贯彻”的话语,穆林不知为什么,这次当听到“涵养”二字时,竟然笑了出来。
爷爷慈祥的目光看向穆林,带着笑意说:“这小孩儿啊,我知道你笑什么!我确实连‘涵养’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
“怎么做的?”穆林“淘故事”的念头立刻冒了出来。
“二三十年前吧,那会还没有你呢。我请人家吃饭,当然就喝了些酒……”
“你会喝酒?”穆林惊讶的问道。因为她所认识的爷爷是滴酒不沾的。
老人笑了一下,“远胜你爸。”然后继续说道:“散了之后,我就到供销社去,想买一双胶鞋。那个小售货员,先拿给我一双有些开胶的,后面又换了一双鞋面有点儿划破的。我让她再换一双,她转身拿起一双鞋砸在了我身上。我就急了,然后我们吵了起来。在那个年代,把他们领导都闹出来了。但是她竟然先告状说:‘这老头喝多了,没事儿找事儿’。我当时愣住了,没想到她会扯上喝酒。我把鞋放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想:明明有理的事,只因为喝了酒,就成了自己闹事,还被一个小丫头骂,这何必呢。以后再不喝就得了呗,所以就把酒戒了。”
爷爷轻描淡写的讲述着,但穆林已经被深深地震撼。她以前只知道爷爷独立、倔强,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要强。如此平常的一件小事,每天都在发生,人人都会遇见,但却触碰到了他那无比高傲的“涵养”。他竟然能够断了大半辈子的嗜好;在东北这地界,抵挡住亲友们的热情,还有餐桌上随处可见的诱惑。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穆林抬头望着爷爷,这个骨瘦如柴,年过八旬的老头,此刻成为了自己心中更为踏实的依靠。在这让她感到无比心安与宁静的小屋里慢慢合上眼睛,穆林美美的睡了一觉。
她回到市里的时候,街灯已经亮起。
走进小区,坐在长椅上的一个老人似乎在对穆林微笑。昏暗的光线,陌生的面孔,让她不能确定这个表情是否带有笑意;这个动作是否朝向自己。所以她只是礼貌地点头以示回应,便匆匆走过。
进到房间后,看见穆桐香在厨房忙碌着。穆林趿拉着拖鞋,径直向阳台走去,看到老人依然坐在那里。
“大姑,你过来一下。”穆林望着楼下喊道。
“怎么了?”穆桐香关小了火,一路小跑着过来。
“这个老头似乎有点熟悉,他刚刚好像在冲我笑。”
“哦,那不是楼下的邻居么,中风啦,都躺了一个多月了。看来好多了,这都能下楼了。”无所不知的穆桐香回答完毕后,又一路跑回了厨房。
“怪不得……”
穆林嘴上平静的说着,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她依然看着窗外慢慢坐在了地上。
作为一个不常出门的人,她与这个邻居仅见过几次面,都像刚刚楼下那种遇见一样。不过这其中倒是有过一次甚是欢乐的闲谈。他们聊地理,聊历史,聊她略知皮毛的摄影。那天,夕阳格外的好;那天,就在那张长椅上。他是一名退休的语文老师。
可刚刚她竟然没有认出来。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穿着一双黑亮的皮鞋,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坚毅的眼神前,一副深度的镜片嵌在黑色的镜框上,彰显着他的学识与修养。可如今,那清瘦的身材,惨白的肤色,歪曲的脸庞,哪里还有一点威严,哪里还有一点人民教师的模样。
穆林心中五味杂陈,向后一挪,靠在了墙上。当她无意中看到对面钟表上的日期时,迅速起身,拿着书架上那本《夜观星空》冲到了楼下。走出单元门,她放慢了脚步,调整着呼吸,故作悠闲的走到老人身边坐了下来。
“秦老师,好久不见。”穆林轻快地说道。
不知思绪飘到哪里的老师,本来还在气恼:谁这么不识趣,竟然打扰别人的清净。见到来人是穆林,心情瞬间大好。刚刚还在为她“视而不见”的“冷漠”,感到难过。他喜欢这个乐观并与自己有着诸多共同话题的姑娘。
“看您一直抬头望天,就忍不住下来了。”穆林当然不能说“刚刚没有认出你。”
秦老师努力的点着头。
穆林翻开了书,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初秋的北纬45度,头顶是什么星座啊。”
秦老师也认真地探过头来。穆林象征性的翻了几页后,便似极不耐烦地说:“哎呀,不找了,都看不清。”
说完看向旁边的老师,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而他则一边点头,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极大的赞成。
随后,穆林将书翻到了满是星光的照片的一页,指着上面缓缓说道:“这是在轨的哈勃空间望远镜曝光100个小时所拍摄到的画面。这里可见的最遥远的星系距离我们有50—100亿光年。这些星光从自己的家乡出发,目前刚刚抵达了我们这里。”穆林停顿了一下,“他们可能在地球形成之前就已经上路了。”
两人深深地凝视着这张薄薄的书页,仿佛那里真有一片深邃的夜空,能够带领他们穿越到亿万光年外的星河。
“所以,在这无边的空间,漫长的时间里,人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秦老师心中刚刚升起的无限感慨,很快被穆林打断。
“但是,”穆林起身站到了他的面前:“我们也很伟大!我们在见证着整个宇宙的形成。”
说着,她的手已越过头顶,指向天空。老人也顺势抬头。
“因为这里不仅有公元2010年9月10日的星光,还有公元前2010年的星光,还有2010万年前的星光!”
老师因年轻女孩的话语而无比激动着。他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已随大脑一同死去,不想此时却泛起层层涟漪。他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一辈子脚踏实地。对家庭、对学生、对社会,从不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但也知道,并非无可替代。可如今,这个小姑娘,却将伟大与渺小系于一身,而自己也确能感同身受。让他不禁想起了康德那句著名的话:因神奇而心生敬畏!的确,他敬畏这神奇的星空,更敬畏这神奇的生命。
穆林的思绪也剧烈地起伏着,这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
她看着躺靠在椅背上的老人,依然仰望着天空,泪水已经滑出了眼角,但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穆林轻轻地将书放在秦老师的腿上,拿起那只早已脱离了大脑指挥的右手搭在上面,并用力按着他的手指扣回。大声说了一句:“老秦同志,教师节快乐!”
老秦没有动,但穆林却清晰的看到了笑脸,听见了谢声。
进入深秋以后,穆林关节的疼痛,一天重过一天,身体也有水肿的迹象。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做过检查了,汤药也在那时停止了服用。只是给家人报着以前的化验结果。接连几天的低烧,让穆林不得不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即使她仍没想过要去住院,但必须“心中有数”。
穆林早早去了医院,做了最简单的两项血尿常规检验。周末的清晨,医院没什么人,所以很快就出了结果。白细胞数值不足1000,一张尿检单上已快凑足十个“+”。她的心深深一沉,等吧,那个自己无比恐惧却又有着某种期盼的时刻。
穆林缓步走出安静的医院,走在喧闹的街上,走回温暖的家里。她不知自己休息了几次,走了多久,只知道进入家门时,十一点的报时刚好响起。
穆林很想仔细研究一下,以后每天都做些什么。但是身体的疲累与疼痛,让她无暇思索,很快将她卷入似睡非睡的梦中。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影漫东墙。虽然刚刚进入十一月,但是祖国这片最东方的土地上,四点钟便已能看到夕阳。
穆林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声,知道是姑妈在做晚饭。这才从朦朦胧胧中清醒,起身来到客厅。
锅里蒸着鸡蛋糕,穆桐香炒着土豆丝。她也发现最近林林的食量少得可怜,精神更是不如从前。她正准备着晚上跟她好好聊聊。
餐桌上,三个人,三个世界。徐阳依旧“心无旁骛”的吃着,穆桐香在寻找开口的时机,穆林有心无力的参与着。
“都快半年了,我们用不用去哈尔滨做个全面的复查啊?”穆桐香终于开口了。
“又没什么事,瞎折腾啥啊。”穆林无心观察姑妈是否反常。
“可我看你这段时间状态不是很好。”穆桐香郑重的放下了筷子。
“嗯,我也感觉到了,你都好多天没跟我说话了。”徐阳一边往嘴里塞着菜,一边说道。这个天真的妹妹,从来不知道姐姐的病意味着什么。
穆林没有说话,轻轻地嚼着刚刚送入口中的几粒米饭。她知道,瞒不住的。“嗯,最近确实有点累,但今天的化验结果没有什么变化啊。”
“这里查的太简单了,我们去哈尔滨吧。”穆桐香说。侄女竟然主动提及化验单,一定是怕自己问道,那结果就绝不是像她说的这样。
“没事儿,可能是换季的原因,所以不太适应。我们确诊那会儿,检查结果也是这样,这不也没什么事儿么。”穆林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如果姑妈这关都过不了,那老爸老妈就更难搞定了。
“不行,你不去,我就得让你爸妈回来了。这个责任我们都承担不了。”穆桐香放弃了继续劝说,她知道,那是没用的。
“随便吧,他们回来了,结果也还是那样,不会变。”穆林手指着客厅里放着之前化验单的方向。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我也觉得不用去哈尔滨,累就多休息呗,再把中药重新喝上。”徐阳若无其事的说着。
“闭嘴,吃你的饭吧。”穆桐香喝到。
“有道理。”穆林看着表妹一笑,回了房间。
晚上,躺在床上的穆桐香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她推醒了旁边忙碌一天而呼呼大睡的人。
“我觉得穆林这段时间很不对,我是不是应该打电话给桐民?”
听到“穆林”两个字,徐树春也清醒了不少。她现在是这个家里最敏感的名字,“哪里不对?很严重吗?”
“还没看出严重,就是一些小的细节。”
“那等几天吧,我今天刚跟桐民通过话,他们那边最多再一周就停工了。不用那么急忙的催他。”
“那我先跟陈平说一下吧,娘俩比较好沟通。”
“她不是一直在家吗?”
“没有,在薛匀君那边帮忙呢。”穆桐香停顿了一下,“小林林,将来得钱了!”
“那行吧,注意别说的太严重,吓着她。”
“知道了,睡吧。”
此刻的陈平正站在机器轰鸣、灰尘咆哮的工地上。
穆林确实不想身边一直有人陪着,但她也好奇为什么这期间老妈一次都不曾回来过。她并不知道,这位不善言谈的母亲正为了她,在靠力气吃饭的男人堆里、在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中,为自己拼那余生过活的钱。
陈平倒觉得没什么,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适当的监督,也许就能帮她省出一个工钱。虽然现在还没有,但她知道,女儿以后需要很多钱。好在马上停工了,自己可以回去陪她了。
想着女儿,深秋的夜晚也不觉寒冷。
天蒙蒙亮,工地上休息不久的各种机器又转了起来。陈平看到电话上的名字,找到一个安静处接了起来,“大姐”
“现在忙吗?”
“不忙啊,怎么了?”陈平的心中有一丝紧张,这样的问话,总给人一种感觉:对方有话要说。那现在除了穆林,还能是什么呢。
“没事,就问一下你那边大概什么时候结束。感觉林林这两天不太精神,但没什么其他问题啊。”穆桐香赶紧补充了一句。
“啊,我这几天就能回,你先多看着点,大姐。”陈平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心中的焦急。
“行,你放心,先把那边处理好。”
穆林醒来的时候已是九点,因为睡得太晚了。她不知是因为下午在爷爷那里睡了一个无比安心的长觉,还是因为后来那让她无法安心的一幕。复杂的人们,不能成眠的原因总是太多。
她像往常一样准备起身去洗漱,却发现在要站起来的时候,竟无力撑住自己。跌坐回床上的穆林害怕了。心跳也急剧加速,似乎在帮她争抢时间。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本想伸手去揉一揉瘫软的小腿,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红肿的特别明显。撸起裤脚,腿也快要肿成圆柱体。她慢慢伸出食指,在小腿上轻轻一按,竟似按在沙滩上一样,凹进去一个小坑,久久不能平复。她慢慢躺下,十指相扣,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再次尝试站起。这次没有那么费力,她轻轻松开扶着床头的手,然后站直了腿,挺起了腰。
“哎~”天真的孩子竟然发出了声音,脸上满是惊喜的笑意。
这种好似重生的感觉,穆林还是第一次体会。它不像是一件物品的失而复得;它强过某种愿望的一朝实现;甚至远胜一次旅行、一部作品所带给她的灵魂的震撼。但却没有那样的欣喜若狂,没有那样的波澜壮阔。只是如清泉一般,悄悄注入心田。
她试探性的做了几个幅度很小的蹲起。“没有问题!”她大声地说了出来,然后向客厅走去。
突然的光亮,让穆林本能的伸手遮挡。她就这样半遮半掩的走到了阳台。眼前纯白的世界,让即使生长在这里的穆林也看呆了。一整夜的雪过后,大地统一了颜色。没有翠绿的松柏,也没有干枯的杨柳;没有了砖红的房顶,也没有了灰色的街道。这里,只有天空播撒的一片圣洁。
穆林打开窗,一股微冷的空气慢慢溜了进来。神清气爽却又浑身疼痛。穆林打了个寒战,“哦,就是因为你们,还以为自己要‘game over’了呢。”她心想着,去了卫生间。
当她在微黄的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脸时,才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还远远不够。整个脸型圆滚滚如皮球一般,因持续低烧和病情本身的原因,脸部热的通红,急速水肿将皮肤撑的几近透明,光滑甚至反射着光亮,眼睛彻底肿成了一条线,似是睡前的那杯水,全部灌注到了这双单薄的眼皮里。
穆林伸直了手掌,从额头慢慢向下滑。眼睛、鼻尖、脸颊,她不用刻意的倾斜,便可全部触碰得到。她呲着牙,向镜子做了个鬼脸:“人生新高度,尽在掌握中啊!”一句玩笑话能让自己轻松很多。
穆林刷过牙,用清水擦了一下脸。这些平时几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情,今天却有些困难。似乎每个细胞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抗议着。身体的疼痛消耗着本已不支的体力;脸上的红肿阻碍着牙刷进行自己的工作;这双浑圆的手更是极度的不配合。
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后,穆林累倒在了沙发上。这好似一场空前的体力劳动,但出力的人却被告知:“这才刚开始。”然后让你承受着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打压。
穆林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应付姑妈,穆桐香就已经进了家门。当她看见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肿的已快不成人形的侄女时,瞬间吓得没了魂,她慌张的摇晃着穆林:“林林,醒醒,你怎么了?”
穆林原本听见了开门声,知道是姑妈,所以没有动弹。但她还是被这突然的呼喊吓了一跳,慢慢伸出手,说道:“停……我活着呢!”
“哦,那你这是怎么了啊?快起来,我们去医院。不,直接去哈尔滨吧。”穆桐香已经快要哭了出来。
“没事儿,就是昨晚水喝多了,睡的时间太长了。”穆林有气无力的回到。
“喝水怎么可能喝成这样!我还以为……”她赶紧把话咽了回去,但那些已说出的话语,却因激动而大声。她抓着穆林的手,看着她的脸,心疼不已。
穆林慢慢侧过身,那因“重体力活”还没平复的心跳,这会儿又加快了速度。她努力地拍了拍姑妈的手:“你如果再喊,我真死给你看。”
“别胡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又大了,立刻伸手档住了嘴。
穆林透过半睁半闭的缝隙,看到姑妈这可爱的一幕也笑了出来。
“你起来吧,咱俩这样的姿势你不觉得很别扭吗?”穆林指指她。
这时的穆桐香才注意到,她跪在横躺在沙发上的穆林旁边,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打了一下穆林,然后直起身,将挎在胳膊上的包扔在了茶几上:“你吓死我了。怎么会肿成这样?”
“可能是肾的问题吧…”穆林无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啊,那得去医院啊。”她想着拿包找电话,看到旁边的水杯,便问道:“你喝水不?”
“你说呢……”穆林将双手蒙在了脸上。
“啊,忘了……”穆桐香不好意思的说道。她看着穆林还是一副全无精神和力气的样子,心里越发不安。拿出电话打给了陈平。
虽是与以往一样的铃声,但似乎有着某种预感,让陈平握着电话的手紧张不已,“大姐,怎么了?”
“想问你能不能快点回来,林林今天比昨天还不好。”
“我现在就在车上呢,三点多到家。”
“行,行,等你。”
穆林听见了姑妈打电话,也猜到了打给谁。此时,她真的挺想爸爸妈妈的。她喜欢独立,向往坚强,但这一切必须是她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迫于无奈的接受。她已选择过了独自面对,现在,她想躲起来休息。
“大姑,给我弄点吃的吧。”渐渐精神起来的穆林,感觉饿了。
“冰箱里有馄饨,煮一些行吗?”穆桐香闻声立刻走过来轻轻询问道。
“可以。”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后,穆林感觉好了很多。主动找起话题,跟姑妈聊天。“这段时间见过楼下的老头吗?”
“没有,见过老太太。说是上个月又有一次出血,挺严重的,够呛能熬过这个冬天。”穆桐香没有多想,将自己所知全部说了出来。
穆林若有所思,“我们下楼去看看他啊?”
“不好吧,也没什么来往啊,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穆桐香似是有些为难。
“这话听你说出来有点意外啊,对于一个买俩土豆都能把我的事情宣扬一遍的人。”穆林调侃道。
“你天天就知道说我!”穆桐香似是气恼的话语里带着宠爱。其实她真的有些为难,不是因为跟邻居不熟,而是不想让穆林看到那卧床不起,行将就木的老人。
“哼,谁能管了你。不去看他就下楼溜达一圈吧,踩踩雪。”
看着姑妈将自己包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让穆林想起上学时的一个情景: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放学时天已全黑。爸爸总是会到路口去接自己。一天距离还很远的时候,爸爸就笑着迎上来说道:“隔着两条街就能认出你。”
“当然,我是你女儿嘛!”小穆林得意的说。
“什么啊,人群里你最矮,两只胳膊来回晃荡着,两只小脚不停地倒腾着,像个企鹅一样!”
想到这里,穆林轻轻笑了一下。
“傻笑啥呢?”穆桐香好奇地问。
“我爸说我像企鹅。”
“哎呀,还真是!”穆桐香的表情,好似发现了“新物种”一样惊奇。
穆林用了一个恶狠狠地“眼神杀”,转身出了门。
她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看看秦老师。路过楼下时,刚好他家的门打开了。她没有看到里面,门口站的是一个年轻人,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尿骚气。在这房间内供暖可达三十度的寒冷天气里,我们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愿意滞留在这温室里。
年轻人迅速关上了门,穆林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停下的意思。因为已不难猜测,里面是怎样的场景。
正午的街道没有高峰时的车水马龙,被白雪覆盖的城市更显整洁与安静。穆林踏着脚下这片洁白,心情也豁然开朗。她最喜欢鞋子与雪地触碰时,所发出的声音。不会尖锐的刺耳,也不会沉闷的压抑,它能让身心完全放松,让自己融入这片魅力无限的纯净世界。穆林时快时慢,或轻或重,仿佛演奏着一曲大自然的乐章。
可她的脑海里,依然不受控制的想起了秦老师。年轻人关上门时急于遮掩的神情,楼道里浓浓的气味,这都让同为病人的穆林内心唏嘘不已。
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让他从此告别挚爱的亲人和朋友,让他不能再见这山川大河,让他远离几千年铸就的人类文明,已属无情。但这些竟都不够,还要让病痛折磨他的身体,甚至剥夺他在世为人的最严,最后只剩一副丑陋的皮囊归于尘土。为何如此残忍?苍茫的大地可以埋葬无数尸骨,难道浩瀚的天空竟容不下高尚的灵魂吗!
穆林心中愤怒的呐喊,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她用力的踢向了前面一个攒好的雪堆。瞬间,雪花迎着阳光飞起,光彩夺目,随后又纷纷洒洒落下。
“从天空来又能怎样,最后不是还要沉沦在大地,任人们踩在脚下。”穆林想着,烦躁不已,只能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病人的心里总是充满着焦虑。无论自己多想保持理智,那根敏感的神经,还是随时可能被触碰。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自己便被卷入洪流,随其翻滚,再也无能为力。
一列与往日一样正常行驶的火车,正在田野间飞驰。它载着一群不同的人,到达相同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人称作故乡,有人叫它远方。
下雪了。陈平看着车窗外渐渐被掩盖的大地,心似乎也在慢慢封冻。从接到大姐的第一个电话那刻起,她就明白,自己“早有准备的”已经到来。可是真的准备好了吗?她并不知道回去该做些什么。如果穆林还是不肯住院怎么办?如果住院后病情复杂,治疗阻碍重重怎么办?甚至……她没有答案,只能“一切等回去再说”,这也是人们最常见处理问题的方式吧。
火车马上进站。近乡情更怯,的确如此呢。可陈平没有远离家乡多年的游子心情那样复杂,只因心系女儿。出了站台急忙打车,她没有察觉自己比别人单薄的衣衫,也没有感到刺骨的寒意,一鼓作气冲回家里。
陈平稍稍平缓了一下呼吸,一边敲门一边叫道:“穆林”。
中午的一次跋涉,又让穆林“元气大伤”。此时的她,正躺在沙发上放空。听着好像妈妈在叫自己,心想着:真行,都出幻觉了。于是不顾焦急等待的人,继续游离。接着电话又响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名字后,她迅速跑到了门口。
开了门后,母女俩都是一愣。穆林没想到妈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陈平正在为无人回应的叫门和电话胡乱猜测。
“哦,你怎么回来了?”穆林的声音难掩喜悦。
“我回来管管你,越来越不像话了。”陈平边说边走进了房间。
虽然过去半日,穆林脸上的水肿已消去大半,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副模样还是太过于触目惊心。让她无论如何也不忍“严肃的”面对现状,更不能表达自己那颗痛到破裂的心。
深谙妈妈性格的穆林又怎能不知。所以她立刻岔开话题:“你一会儿陪我出去。我已经想了一天了,人生从未如此认真地思考过。”
“你要干啥?”陈平知道,能让女儿说出“认真思考”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要剃光头。”
刚刚坐到沙发上的陈平立刻弹起,“为什么啊?”
“主动剃光,总比它自己掉光好吧。而且人家说,多剃几次,还可以长的更多些。”穆林仔细解说着她思考一天所得出来的种种益处。但没说出口的是,以目前的情况,洗头已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以后可能没办法照顾它们了。而且每天随处都可以看到自己的碎发,总感觉它在时时提醒自己,某种东西正在悄悄临近。
陈平一想,“那也行,反正你这是短发,过几个月就长出来了。现在就去吗?”
“好啊。”
都属行动派的两个人,随即走出家门。一路上说说笑笑,到了理发店。穆林在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定后,一位理发师走了过来。看着穆林本就不长的头发问道:“简单修剪一下吗?”
“不是,”穆林看着镜子里的笑脸重重地说:“剃光头。”
“啊?老妹儿,我跟你说,虽然咱这头发少了点儿,有点焦,还有点黄,这前边还一头旋儿,但这些都是可以补救的,咱没必要剃光啊。”理发师对这“略有缺憾”的头发表现出极大的惋惜。
“哥,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得剃了。”
“咋地?不相信哥的手艺?”
“那不是,关键这听着都够复杂的,还不如直接弄一个假发戴呢。”
“哦,那也行。这样,你办一张会员卡。我们现在正搞活动……”
“好,”穆林打断了他,“我们先剃完再说。”
“对对对……”一个好销售终于停止了他热情周到的服务,切换回了理发师的模式。
虽然家里到处都是自己的头发,可是看到紧贴发根剪断而掉落身前的一撮撮黑发时,穆林心中仍是不免感伤。也许正常的时候,自己也难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想法。可这最终并非因为一时兴起,里面有着诸多的无可奈何。被迫做出的决定,总是让人心里委屈。
穆林看到被剃去头发的地方,露出光滑的白色,好像被砍去树木的秃山,没有一丝生命力。
站在旁边的陈平不知女儿心中所想,只是单纯的认为“还会再长出来的嘛”。因此倒是轻松的开起了玩笑,“你这脸上红彤彤,头顶亮闪闪,出门可以直接当灯笼啦。”
“对,今年元宵节省钱了!”穆林配合着。
“亲妈啊。”做销售的理发师感叹着。
穆林看着镜中自己已经光秃秃的脑袋,更显脸部的臃肿。“哎……”一声长叹后,对着妈妈说:“付钱。”
“老妹儿,你不要假发了?我们这款式可多了,给你个最低折扣。”切换身份的理发师一脸诚恳。
“算了,什么也拯救不了这张脸。”穆林的双手从头顶摸到了下巴。
“好歹挡一下呗。”销售员面露难色。
“你放心,我尽量少出门。”穆林做着满是歉意的表情。
“老妹儿,哥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啊。”理发师冲着已经走出店门的人喊道。
东北人的幽默总是深入骨子里的。
“感觉如何?”穆桐香看着一脸傻笑,双手不停摸头的人问道。
“哎,冻脑袋。”穆林抱头狂跑起来。
到了小区大门口,刚好遇见匆匆赶来的穆桐香。看清对面是林穆后,抚掌大笑,“我还纳闷呢,这个人哎,跟那刚变成猪头,从高老庄逃出来的猪八戒似的。”
陈平接过话来:“背影更像,看那几步跑的。”
穆林绝望的看着两个已经笑岔气的大孩子,喊道:“我要离家出走!”
但两人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说笑着,往回走去。
晚饭过后,穆林自知躲不过,陈平和穆桐香酝酿已久的话题,终于由穆桐香开口说了出来:“你妈也过来了,收拾一下去住院吧。”
“我说过不住院,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穆林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却异常坚定。
“为什么啊?你到底怎么想的?”陈平终于忍不住了,如果确诊之初,是因一时不能接受,可以理解。但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现在病情又这么严重,她却还是坚持不肯去,这真的让她弄不明白了。
穆林依然没有回答,移步回了房间。
陈平与穆桐香对视无言。她们心疼、生气,可又没有办法。
“先别着急了,你慢慢跟她商量吧。”穆桐香说。
陈平无奈的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陈平没有再提起住院的事情,所以表面倒是过的风平浪静。可穆林身上的肿胀却已不再消退,而且皮肤总有破损。关节的剧烈疼痛让她穿衣吃饭都变得异常艰难。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正在渐渐丧失生活自理的能力。
这一切,陈平都看在眼里,她已察觉女儿似乎打算放弃。可她能怎么办呢,强行拖去医院吗?那样只会让情况更糟糕吧。所以她每天只能背着穆林默默叹气。
工程结束,穆桐民急切的赶了回来,他并不知道女儿的病情加重。所以看到女儿的那一刻,心似刀扎一般。可是一个父亲,更不可能将这些表露出来,只能深埋心底。
放下行李后,他笑着对起身迎过来的女儿说:“姑娘,该减肥了啊,怎么都圆了呢。”
穆林抬头示意了一下厨房那边,“我妈喂得太好了。”
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陈平闻声走了出来,一对前夫妻只是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陈平转身又回到了灶台前。
穆桐民扶着女儿坐在了沙发上。父女两个闲聊一会儿后,穆桐民起身去了厕所,穆林摇晃着走向了客厅角落的饮水机。接满水后,刚刚拿起的水杯刮到了出水口的凸起处,透明的液体伴随着轻小的玻璃杯一起从穆林软绵无力的手中滑落。瞬间,地上满是晶莹的水花和玻璃碎片。它们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听到声音的两个人立刻赶来客厅。穆桐民先奔到了穆林身旁,“喝水这点小事儿叫老爸啊,还用你亲自动手么。”说着便扶穆林向后退出那片晶莹区域,又拿起水杯,准备接水。
穆林淡淡回了一句:“不是很渴,我回屋躺一会儿。”
拿着空杯的手僵住了,拿着铲子的人再次回了厨房。
穆林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回旋着两个字:废物!
客厅里,穆桐民扫起那些没用的碎片,倒进了垃圾桶。他走进厨房,哽咽道:“怎么会这样…”
陈平隔着泪水与雾气翻炒着锅里的一片嫩绿,“想办法让她住院吧。”
“二舅!”沉默被进门的穆桐香母女打破。
“外甥女儿。”穆桐民迎了出来。
“出了校门就问你回没回来。我说你想他干啥?她说,给钱儿啊!”穆桐香笑着对弟弟说。
“给,按成绩给,你能拿走多少?”穆桐民坐在了餐桌旁。
“反正不是零分,怎么也能挣着点儿。”徐阳也跨到了椅子上。
“你好意思,那也得设个线吧,多少分都给啊。”穆林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尽量配合大家,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欢乐氛围。
“几分也给,都不容易啊。”穆桐民对着徐阳露出了坏笑。
“还是我二舅好。”徐阳嘟了一下嘴。
陈平和穆桐香陆续将饭菜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聊一些闲事,并没有提及穆林。
晚饭过后,穆林对坐在沙发上的爸爸说:“你去看看我爷吧,半年没见了,待几天再回来。我小姨来了,我明天去我姥爷那。”
穆桐民楞了一下,然后回道:“嗯,我今晚去那住。”
他并没有说要住几天,怎么住得下去呢。他想着正好陈安回来了,明天叫她一起劝劝,也许就能去住院了呢。做好了这个打算后,他们姐弟便出了门。
刚走进楼道,穆桐香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你去爸那干啥啊?不说说她赶紧住院。”
“你没见她就是怕我提这事,才把我支开的么。这么急着说,她会更反感。不差这一晚上了,明天找陈安去。”
“那也行。”
走出小区的两人,分别打车离去。
屋里又剩下了三个固定成员。徐阳回到房间学习了,陈平在客厅里玩电脑。穆林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扭动着唯一灵活的器官——脖子。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台饮水机上,心中不免又是恼怒:水都喝不成了,还有什么用!她越想越是憋屈,于是冲着那边打牌的陈平喊道:“妈,我想哭!”
“那你就哭呗。”陈平将视线移离了缭乱的屏幕,淡淡的回应着。
穆林楞了一下,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妈,总是能给出意料之外的回答。
来不及多想,低头间,一滴眼泪已经砸在了手背上,飞溅出数颗小水珠;又一滴落在了衣服上,慢慢浸湿在布料里。正酝酿第三滴的时候,一条毛巾从半空中飞了过来。穆林抬头正准备仰望一下慈母爱怜的目光时,却未能看见她的身影,转头才发现那个斜靠在椅子上的人。穆林会心一笑,这才是老妈的风格啊,她如果真的那样盯着自己的话,还会不习惯呢。
于是在听到“炸弹”、“我赢啦”以及一段欢快的音乐之后,穆林又大喊了一声:“老妈。把毛巾拿走!”
“你不哭了?”陈平在再次缓缓转过椅子。
“嗯,没劲!”
娘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深夜,穆林被一个未能完成的翻身动作疼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关节不间断的刺痛,她早已习惯。可体内似乎积聚着无限的热量,总要冲出层层阻碍,使她浑身发烫,并常有皮肤破损。这种灼热与疼痛让她烦躁不已。但她还不忘自娱自乐地吐了一下舌头:嘣爆米花是不就这个原理啊!
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手表秒针的走动声。一下一下,搅得她再也无心睡眠。数了不知多少分钟后,穆林终于躺不住了。她努力地撑起自己,轻轻开门,走去了客厅。
沙发上的陈平听到声音后,微微睁开了眼睛。也许,她从不曾熟睡过。但她没有作声,只是看着穆林拿走了茶几上的火机、烟灰缸和几页纸。
回到房间后,穆林把被子和枕头从床上拽了下来,摞在一起后,坐在了上面。转身把床头柜上的几味中药放在了纸里——前几日无聊拿来玩儿的。然后又在身上抠下了几块破损的皮一起用纸包住,点燃了它们。看着红红的火苗,穆林心中升起无限的恨:烧死你们,永远不要再纠缠我!伴随着一股浓浓的中药与烤肉味儿,穆林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疯了吧……
卧室外,倚在门口的陈平无声的看着这一幕。她什么也不能做,任凭那火焰灼她的心,刺鼻的气味穿过大脑。
这冬日的火苗没有带给她们温暖与光亮。透过门缝映到客厅墙上的黑影,似魔鬼一般浅笑,然后带着她们的希望慢慢消失。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三个人一起出了门。徐阳去了学校,陈平母女去同城的父亲家。
县城的出租车,什么时段都很方便。穆林开车门时,被干燥冬日里常有的静电打到,本能的快速收缩,又让她痛得皱起了眉。陈平见状连忙打开车门,扶她坐了进去。
艰难的爬上了四楼后,唧唧喳喳的小妹妹,让她的身心放松了不少。
几个月未见,陈安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快不成人形的外甥女时,竟一时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
稍稍缓过来一些的穆林,只能用小星星打开话题:“你们发现了没?只要路程超过五步,她就绝对不会走的。”
这时小朋友正端着一个塑料盆从卫生间跑出来。见大家都在笑着看她,她也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竟被自己绊了一下,盆也摔出老远。大家的笑声更大了。
陈平心疼地说:“看着点路啊,宝宝。”
穆林斜了一眼老妈:“你这么叫过我吗?”
陈平没搭理她。小星星起身跑到了大姨身边,咯咯的笑。陈平将她抱起亲了一下脸颊。
穆林又往前凑了凑,“你亲过我吗?”
陈平依然当做没听见,继续逗着怀里的小可爱。
陈安从旁边拍了一下穆林的肩膀,“别问了,多上火啊。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好!”穆林重重的回应了一声。
“咱们跟着。”陈平抱起怀里的小人儿站了起来。
“跟着也不给你们吃!”穆林瞥了一下嘴。
看着穿衣服的几个人,穆林突然想到了什么。冲着她们说:“给我找个帽子,冻脑袋。”
陈平回答:“羽绒服上不是有吗,这哪有帽子啊,”
“那个戴不严,从四周钻风,吹的头皮疼。你翻一下呗,我姥爷这古董多。”
这时老头真的起身朝大衣柜走去。几经折腾之后,拿出了一个红白相间的毛线圆筒,“这个行不行?”
陈安接了过来。也不知是坏掉了,还是压根就没有织完。那长长的线从衣柜一直扯到了穆林面前。她傻傻地看着,嫌弃的问道:“这是脖套还是狗毛衣啊?”
陈安笑着说:“只有这个,你戴不戴?”
“好吧,你把线剪断呗?”穆林的目光顺着一道灰尘追踪到了衣柜里。
“行。”陈安剪断了线头,又抖了两下,灰尘瞬间在空中升起。
“我的天啊!你能给我戴美观点吗?”穆林在一片杂陈弥漫的空气中挥着手。
话音刚落,陈安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你就长这样,我怎么能给你带美观啊?”
“太过分了,我妈还在这呢!”穆林狠狠地说道。
陈安立刻收敛了笑容,“你长得像你爸!”
穆林求助的眼神望向了门口的妈妈。
陈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她爸可没那么黑!”
被戴上了狗毛衣的穆林,两眼空洞的望向天花板,“告诉我,我是哪里捡来的……”伴随着余音她被拖出了门。
一行五人在商场里没逛几分钟,穆林便嚷着又冷又累。所以小星星随姥爷去了儿童乐园,其余几人去了穆林那。进了屋,穆林直接钻进了被子里。平安姐妹以为她只是累了,闲聊一会儿后,就去准备午饭,并没有去看躺在卧室的人。
饭刚上桌,穆家的三个人一起进了门。
陈平笑着说:“哎呀,你们时辰算的挺准啊。”
徐阳一笑,“是你准,放学十分钟后,准时开饭。”
大家相互打了个招呼,就座吃饭。
“叫你小姐出来吃饭。”穆桐香看着率先提起筷子的徐阳说到。
徐阳起身走向卧室。
此时的穆林正一个人在床上瑟瑟发抖。她从未如此冷过,这种寒冷似乎凝固了一切,让她除了本能的抱作一团外,不再有任何的想法和动作。
徐阳看见裹在被子里不停哆嗦的穆林后,向外面喊道:“妈,我小姐好像发烧了。”
听到喊声的几个人一起冲到了卧室,将穆林团团围住。她顿感呼吸不畅,艰难的摆动手指,让他们散开。除了陈平外,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些。陈平靠近她小声说:“先吃点退烧药,我们去医院好吗?”
穆林轻摇了一下头,“没事儿,就是有点冷,你把电热毯插上,我缓一缓就好了。”然后微微睁开眼睛,“都去吃饭吧,我睡醒再吃。”
众人没有办法,这个样子也不能强拖去医院,只能暂时先听她的了。
整整一个中午,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每隔几分钟,都有人去看看穆林,直到她不再那样发抖,才松了一口气。
穆桐民看着陈安说道:“等会儿她醒了,你说说吧,这得住院啊。”
“刚确诊那会儿就说过,有用吗?这么犟。”陈安无奈地回答。
“那就一起说吧,不能再等了。”穆桐香说。
“实在不行,找个120直接拉哈尔滨去。”陈安说。
“那样她能跳车。必须得她同意,不然到了医院她也不会配合。”陈平深深叹了口气,她最了解女儿。
“为什么啊?”陈安的语气近乎愤怒。
“我觉得,她不想治了。”陈平淡淡的说。
这一绝望的答案,让大家重回了沉默。
床上的人似睡非睡。她以为自己睡着了,可是又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外面的讨论。但此刻更清晰的感觉是下面灼热,上面很冷。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大喊着,可是那微弱的声波根本无法冲出那道小小的门。力竭之后,她动着手指抓住电热毯的线,一点一点将插排拽到了地上,这才将客厅里的人引了过来。
“烫,冷……”穆林闭着双眼,眉头紧蹙。
“那怎么办啊?又烫又冷。”陈平看着地上的插线板为难地说。
“拔了吧,再去拿个被。”穆桐民说。
陈安将插线拔了下来,穆桐香又拿来了一个被。几个人在原有的厚被上又轻轻地覆上了一层。
穆桐民贴近女儿低声地说:“姑娘,吃点饭吧,肚子里有食儿,你就不那么冷了。”
“累,不饿。”穆林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那就再睡一会儿,一小会儿。”陈安说。
“嗯,”穆林停顿了一下,“妈,还有黄豆芽吗?只是豆的那种。”
“有,我给你炒去 。”陈平赶紧答应着。
“不急,半小时以后吧。”穆林有气无力回道。
平安姐妹还是匆匆走向了厨房。一人给肉解冻,一人挑着豆芽外皮。桐香桐民姐弟坐在了地上,看着似是又熟睡了的孩子。陈安将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其实本不想让她再睡了,可是又怕一点儿响动惊醒了她。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似乎也不再流动,转为无声的守候。
半小时后,一碗粥,一盘菜,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
穆桐民小声叫着女儿:“姑娘,起来吃饭了。”
“累……”穆林缓缓吐出一个字。
“爸爸扶你。”穆桐民说着,慢慢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去床的另一侧拿枕头。
没有了支撑的穆林,立刻像条毛毛虫一样软软的倒了下来。“扶住她啊!”站在床尾的陈安和穆桐香一起喊道。
“我想拿个枕头给她靠住。”穆桐民惊慌地说。
“她靠不住了,你抱着她。”陈平也嗔怪着。
穆桐民再次将女儿扶起,坐在她身后,稳稳地搂住了她。穆林如泥人一般,不能再控制自己。
陈平将一小勺饭递到了嘴边:“张嘴,姑娘,先喝点粥。”
其他几人也都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穆林没有睁眼,张开嘴慢慢吞下了那口粥。陈平又将几粒豆芽送入了她的口中。
可此时的穆林只觉得“不动”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最舒服的事,她现在真的很轻松。似乎过去了很久,在一片空白中,她隐约又听到有人再叫自己。
穆桐民轻轻拍着女儿,“嚼啊。”
穆林蠕动了一下嘴唇,“嚼不动。”
几个人同时叹了口气。穆桐民看着倚在自己肩上的人,无奈地说:“吐出来吧,再喝点粥。”
穆林吐出了豆芽,没有喝粥。再次躺回到了床上。
陈安走上前来,俯身说道:“林林,你在发烧呢,我们去医院吧。叫救护车,你可以一直躺着,行吗?”
穆林缓缓睁开眼睛,手指向床头柜的抽屉,“信。”
最靠近那里的陈平打开了抽屉,将一个白色的信封取了出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穆林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穆桐民站在卧室门口,三个女人挤坐在了沙发上。陈平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黑色的字体在白纸上异常醒目。
爸爸、妈妈:
这是记忆中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们,也是第一次这样平静认真的给你们写信。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还活着,但可能无心或者无力跟你们说话了。
这是一封恳求信,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迎来这一天。所以我请求你们,不要把我送去医院。
我爱你们,也爱这多彩的世界,但绝不是以这样的姿态。二十岁的生命,她的延续,只能依靠冰冷的药水,依靠父母渐已老迈的身躯,依靠亲戚朋友乏力的体恤与救济。我不愿意!请不要让这残破的皮囊低贱了灵魂!
大学梦碎,你们离异,吞噬了我全部的精神支柱。好在你们遗传给我的乐观,让我重新爱上了生活。可老天也许觉得太快乐的人生不是他的本意。什么样的安排我都接受,但是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尊严。
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大不孝。但请你们再宠女儿一次吧。这尚好的青春,让我如何说服自己:回忆过去吧,你最好的时光都已停留在逝去的岁月里,因为你已没有未来。与失去生命相比,你们不觉得这是更加残忍的剥夺吗?
我知道这是一个何等自私的决定。因为它将夺走你们唯一的孩子,断了你们在世上仅有的血脉。可我希望,女儿能以健康快乐的样子活在你们心中,而不是空守这个残破的躯壳,让最后的日子在痛苦中无限延长,让它毁了我们美好的今生情缘!
老爸老妈,在悲伤难过之后,大胆的放手。爱,是开启全新的生活,而非沉浸在痛苦的过去。请你们骄傲,我们曾是一家人,曾获得过这世上最简单、最伟大的快乐!当我重新走进你们的回忆里时,那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相遇!
此致
敬礼
2010年11月22日
穆林
读过信的三人泪流不止。立在一旁的穆桐民仰起了头,希望泪水可以倒流回去。他不用看信,已经猜到了里面写的什么。他不甘心。自己惟一的女儿,没有经过任何的治疗,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生命。他如何能甘心。
他对着三个泣不成声的人说:“去北京。我看她烧的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就走。”
“她说她不想治。”陈平哽咽着。
“跟她说,就一次,如果很快复发,我们就放弃,不再让她遭罪。”穆桐民坚持着。
陈平没再说话。
躺在床上的穆林静静听着这一切。烧已慢慢退下,自己也清醒了许多。想到外面的情形,她也犹豫了,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残忍。但转念又想,如果自己是以这种状态度过残生,那又有何意义呢。纠结间,她再次昏睡了过去。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烧了近两天一夜。家人们则是心神不宁的轮流守候着。因为无法吃药,所以当穆林烧起来时,只能用冷毛巾来降温。直到晚饭前两个小时,穆林都未曾高烧,大人们才一起吃了饭。
看着房间里没人,穆林挣扎着想要自己起来,徒劳无功之后,用手敲着床头。
“醒了?”率先跑进来的穆桐民看着女儿,没发觉一丝她曾努力起身的痕迹。
“嗯,想起来。”穆林的声音很是微弱。
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心里各自组织着语言,想着怎样劝她去住院。
穆桐民一只手扶着穆林后背,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刚刚坐起,手还未放下,穆林顿感手脚发麻,胸闷异常。她用力的抓了一下穆桐民,“不行,躺下。”
穆桐民见状立刻轻轻将她放倒。可脑袋还未沾到枕头,那不适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似是快要窒息。呼吸都已困难的穆林无法再说话,只是拼命的摇着头,另一只手也来抓穆桐民。
三个女人在旁边手足无措,乱成一团。一会喊着“放下”,一会儿喊着“扶起”。
再次坐起的穆林,麻木的感觉更加剧烈。仿佛千万只针在怒刺着手脚。而除麻木的地方外,其余部位似乎都失去了知觉。穆林抬头看着陈平,努力的叫了一声“妈”。
所有人都听见了,她自己也听见了。但麻木的舌头所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的不清晰,让她的心都为之一颤。穆林分不清这是新生的象征,还是临行的结语。
伴随这一声僵硬的“妈”,陈平顿时泪如雨下。这不是咿呀学语时的第一声呼喊,但却更重的砸在了母亲的心头。她赶紧答应着,抓住了女儿的另一只手。
穆桐民冲着另外两人喊道:“快打电话。”
陈安说:“我打120。”
穆桐香则打给了徐树春。
下午店里的空闲时间,徐树春正躺在家里睡觉。
电话接通后,穆桐香带着哭腔说:“你快过来,林林不太好。”
“行,我换衣服。”徐树春瞬间惊醒了。
“你长没长心啊?还他妈换衣服!”穆桐香愤怒的挂断了电话。
穆林听到陈安要叫车之后,便轻唤着“小姨”。陈平把还在找电话的陈安叫了回来。
穆林对着她吃力地说:“我想我姥了。”
“你先想想我们吧。”穆桐民泪眼看着女儿。
陈安说:“你想想你姥走的时候,我们有多难过,现在也一样啊!”
穆林一愣,是啊,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心,真的是会痛的。她看着面前的三个泪人,他们的悲伤也流进了自己的心里。
穆桐民向前一步,“爸爸背你,咱们去医院。”
穆林马上伸手挡住了他,然后指了指胸口。
陈平见状立刻推了一下穆桐民,“她心脏不舒服,你别动她。”
稍稍缓解一些的穆林看着自己的双手已由刚刚的苍白变成了潮红,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事了。”
众人看着这深深的颜色,依旧担心不已。
“雷诺现象,是一种并发症。”穆林解释着,又指了一下被子说道:“垫高一点,让我靠一下吧,好累。”
陈安和穆桐香整理好被子后,她倚在了上面。看到四人还立在床边,穆林嘴角微微上扬,调皮的挑动着眼眉,挥挥手说道:“都散了吧,你们这阵型不觉得有点吓人吗?”
看了一眼整齐的排面,穆桐香喝到:“别胡说!”
“真的,耽误我喘气!”
几人向后退了两步,整齐的坐在了地上。
穆林笑了一下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刚才这一折腾,虽然很累,自己却彻底精神了过来。她清晰的记得,在坐起躺下之间,那种接近死亡的感觉。虽已没有疼痛,但却升起了无限的恐惧。恐惧到她宁愿拖着这个残肢病体活下去!想必这就是本能吧,再坚强的意志也不能违背了自然规律。伟大的生命会在任何时候证明他的不屈!
小姨的话语和妈妈的泪水也出现在了脑海里。这是第一次看到母亲为自己哭泣,穆林的心也跟着决堤了。就像小姨说的,如果自己真的就这样离开,那不仅是告别一个亲人的悲伤,还有失去唯一一个孩子的绝望。给所有人一个机会吧,包括自己,像爸爸说的那样。
关门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来者。
穆林看着卧室门口的姑父问道:“你这是什么造型?”
只见徐树春赤脚上面吊着一条七八分长的绿色花边睡裤,上面还点缀着许多粉色小草莓。白色背心外套着一件黑色棉服。
“你没事儿啦?”徐树春瞪大眼睛问道。
“嗯,没事了”穆林乖巧的回答。
“我让人家给骂了,还冻够呛!”“谁?为啥?”
“还能有谁啊!我说换件衣服,你大姑那,‘长没长心啊,还换衣服’!我这还敢换么?”徐树春绘声绘色的讲着。
“谁知道你穿徐阳的睡衣啊。”穆桐香一脸嫌弃。
“我没找着自己的。”徐树春辩解着。
大家的笑声一波接一波。
看着穆林有了力气,气色也渐至正常,陈平走了过来,对女儿说:“咱们去住院吧,行吗?”
刚刚的一幕仍让陈平心有余悸。她像是看见了死亡的来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不能放弃,她要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听着妈妈近乎哀求的语气,穆林心中满怀愧疚,“行,明天就去。”
“呦,你想通了?”徐树春笑问。
“不是想的,是吓的,我怂了。”穆林接着说:“而且我第一次看见我妈为了我哭,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死了,这老太婆有点可怜啊!”
一语结束,欢乐重新主导了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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