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奶牛。奶牛长得很漂亮,身上黑一块白一块,尾巴长长的,两个眼睛像铜铃,圆圆的,大大的。
奶牛的最大特征就是它的奶子,很硕大丰满,晃悠悠的。奶房上长着细毛,四个奶头特别长,大约有十厘米左右,很均匀地分布在四个角,垂直着。
陌生人去摸它的奶,它会先摇摇头,把眼睁到最大,尾巴一扫,后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过去,这一点倒是很像人,很强势地悍卫着它作为母性的尊严。
从五年级开始,我便开始充当着一个送奶工的角色。
每天别人在被窝里酣睡,我就得起床了,不为学习,为了将这二十来斤的牛奶送到三十多户人家的锅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要喝完它去上学,我上着跟别人不一样的学,我得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一样,忽东忽西,往南朝北,在各个角落发放着这香甜的奶水。
那时候没有矿泉水瓶,用的是一个大圆桶,一个圆盖扣在上面,很密实。用一个带着长柄的小器孟作为量器,一次半斤,不多不少。
我最喜欢那些很利索的小媳妇,她们会将盛奶的容器洗好,放在了某个固定的地方,一探一倒便完成了。碰到一些拖拉的,得等。等她们起床,开门,洗装奶的小铁锅。我眼睛便会直直地瞪着她们,让她们产生紧迫感,这样,她们才会利索一些,不然我上学就会迟到的。
我最讨厌一对新婚的小夫妇,男的粗壮,女的妩媚。这个体格还喝什么牛奶呢?我产生了疑问,那时还小,不懂得结婚是需要补充能量的。他们每次都要叫几次门才开。
有时是女的,开着一条门缝,门缝的间隔正好是一个小铁锅的直径。我只看到一条门缝,一个小铁锅,一只手,半边脑袋,一个眼睛,她的身子应该是歪在一边。我这么小,她还提防着春光泄露。
有时是男的开门,打着哈欠,一手揉着眼,一手伸出小锅,门缝正好是一个身体的宽度,他只是穿着三角裤衩,有时是红的,有时是黑的,不论什么颜色,都晃到我的眼睛了。我特别讨厌他们,十次的迟到九次是因为他们。我抗议过一次,他们说:“不要太早送了嘛”。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他们影响了我上学,而是我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从那时开始,我学会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然后我调整方向,把他们放在最后。终于,我不再讨厌他们,他们也不会厌烦我。
当我再次经过一个小平房时,我忘记了主人已经交待停送十多天了。我看到那个小锅还在那里,便无意识地倒满它。门“吱呀”地开了,屋里的老奶奶颤抖着走了出来,摸着我小小的脑袋说:“小弟,他已经走了,不用送了”。说完眼睛便红红的。
我慌乱着,手脚无措地吱唔着:“这个送您喝”,扭头便跑。我不明白,人走了十多天了,锅还是很干净地每天都躺在那里。
长大后,我明白了。人走了,锅还在,锅还在,人就在。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总会荡起一个小圈,一圈一圈扩大着,酸楚着。
我有一个很委屈的早上。那天早上下着倾盆大雨,雨点像冰雹一样打在我瘦小的身子上,打在坚硬的奶桶上。在走过一个鱼塘时,水草太滑了,一溜,人和桶便溜进了鱼塘。奶桶半飘浮着,幸好我会游水,也幸好铁盖密实。人和奶桶完好无缺地上了池坝。只是,我整个身子却密布着那翠绿色的,细细的青萍,像个绿巨人一样。
我挨家送到最后,问题来了,桶里发现了细微的青萍,那水和青萍还是很顽强地挤进了我密实的奶桶里。
主人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我慌乱了,就吱唔着说:“我掉鱼塘了”。他很温和地说:“人没事就行了,快点回家换洗,这个还可以吃”。
我便判定,这是一个好人,这个好人一句话,便让我温暖了一辈子,我也或多或少地用这句话温暖了别人。
在往回的路上,我受到了很多的投诉和责备,我明白,回家还要受到更多的责骂。父亲视质量和声誉如生命,别人的牛奶兑水,他坚决不干。这次的质量事故让他很难堪。我在感慨,父亲改行之后,如果去办药厂、办食品加工厂,那多好啊。这个社会,实在太缺少像父亲这样的人了。利益的驱动下,昧着良心的厂家层出不穷,黑心食品不断更新着,不断挑战着人类良知的底线。
就这样,每天我穿梭着,几年时间里,换了很多老顾客,迎来许多新顾客,不停地更替着。牛奶永远还是原来的牛奶,人便不是原来的人了,一样的奶水养着不一样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我见过夫妻吵架的,我竟成为了发泄的对象。丈夫接过我的牛奶,连同小锅砸在地板上,牛奶便溅在地板上,在我的裤子上,在女人红色的衣服上,雪一样的白。滴下来的,和着女人的泪水,融合着,变成浅白色。他们家的小锅碎了,一些东西碎了,修补不回来的。
经常的,在哪家固定的地方上,我会发现昨天的牛奶还静静地呆在那里,变成豆腐状,发臭着。我便知道,这一家主人应该出了什么事,很急的事。我会把它清洗干净,放置在原位,以免影响着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主人的心情。心情坏了,把锅砸了,我的奶桶便找不到锅了。
在每次送到最后一家时,往往会少一些,或者剩一下。少的,我会带着愧疚的心情离开,剩下的,我会全部倒给他们,然后带着愉悦的心情离开。少了的,有的根本没介意,有的会计较着:“下次得补回来啊”。我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格局,我学会了从小节观察一个人。我这个这小小的送奶工便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感慨着,我那读初中的儿子、女儿,他们不知道,在这岁数,他们的父亲经历过什么。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哀求着他们,早点起床,饭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