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陌生电话
顾 冰
老抠看完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有一点睡意。
老抠是我所住小区旁边建筑工地的民工，一来二去，我俩就成了朋友。老抠，是他的浑名，至于其来历，我没有细究。
春节前，工友们都回老家过年了，老抠自告奋勇留在工地值守。此时，临时工棚一片漆黑，只有他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今天除夕，老抠就一个人，不能像一个家庭那样，做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再是，他惦念着家中的妻儿老小，实在不舍得化钱，要不，他怎么会不回家，为的就是省点路费，再是挣个三倍节假日加班工资。晚上，他只喝了一小杯2.8元一瓶的牛栏山二锅头，另外，泡了一包方便面。虽然这酒是低端了些，但他觉得很惬意，因为，明年是牛年，喝牛栏山酒，这不是取了个好兆头吗！他盼望着来年能多挣点钱，回去好给老婆治风湿性关节炎病，眼下，他已有一万多元积蓄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别山。老抠的家，在大山深处。他出生的时候，正是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因为穷，他三十四五岁了，才成了家。眼看那几亩山地，就是种金子，也长不了几颗，就跟着附近村的人，来到常州打工。他没有技能，只有力气，因而，只能干些粗活，出力的活，在城里的这几年，他除了做搬运工，就是建筑工。一般情况下，他每年能挣个三四万块钱，加上家里也有些收入，开销也小，生活倒也过得去。那时，他家里有老婆撑着，地里的活，不用愁，可是，不久，他老婆一个人田里屋里，忙里忙外，因过度劳累，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总也治不好。家里虽说吃穿不成问题，但有了病人，四处求医，借下了不少债。他听工友说，南方有一个民营医院，专治这个病，但要一大笔医疗费，他铆着劲挣钱，省钱，攒钱，准备攒够了，就带老婆去。他老婆知道他的心思，尽管盼着他春节能回家团聚，可他说，春节放假期间，看守工地，老板能多给些钱，他老婆也就不再强求了，而是反复嘱咐他，一个人在外面过年，吃好点，不要苦了自己。
老抠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电话里，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小虎啊！前几天，我托咱村上你二叔，给你捎去的一只鸡，三十个鸡蛋，还有点青菜菠菜萝卜，你收到了吗？我听天气预报，明天要降温了，多添些衣服。另外，现在疫情又抬头了，尽量减少出门，出门要戴口罩，回家要洗手，过年，少喝点酒，少熬夜。过年在家，多帮你媳妇干点家务，洗洗碗，扫扫地，累不到哪去。小强，不要老是吼他，你小时候，我什么时候吼过你。……
电话那头，老妇人还在一个劲地唠叨。老抠忍不住了，说，你是谁呀？谁是小虎？于是，不等对方说完，就挂了。
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老妇人。这次，她的口气变得有些粗厉和愠怒。小虎，你这混小子，不等娘说完，你就把电话挂了。平时，因为怕化钱，没有要紧事，我电话都舍不得打，要不是过年想你了，我才不给你打电话呢。可你倒好，几年也不回家了，过年了，你别说往家寄点东西，寄点钱，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老抠知道这个老妇人，肯定是打错了电话，如果他说自己不是她儿子，她一准不信，他要是再挂断了她的电话，她会更加生气，听她刚才的话，老人家的儿子不咋的，这中间，一定有着辛酸的家务事。老人家把它吐出来，心情或许会好些。再说，此时，就自己一个人，睡也睡不着，倒不如继续听她诉诉苦衷，这倒也是不错的守岁。
电话那头在一句一泣地诉说着。小虎，你不会不知道，你是个遗腹子，你还没出世，你爹就死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小到大，我吃尽了人间的种种苦。为了不让你受委屈，我坚决不再嫁人，那种体力上的苦，和心中的苦，是常人无法知道的。有一年，你半夜突然发高烧，天又正好下着雨，我把你背到公社医院，医生一看病情严重，怕耽误了，叫我送县医院，当时，没有汽车，也没有船，我背上你，踏着泥泞的土路，摸黑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县医院，经及时抢救，才保住了你幼小的生命。由于淋雨着凉，我得了顽固性哮喘，一到冬天，就要咳几个月。好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苦，就不说它了。后来，你考上了大学，进了政府机关工作，我多高兴啊！那时，我觉得吃多大的苦，也是值得的。再后来，你结婚了，有了小强，你叫我去给你带孩子，我把家里喂的猪卖了，把养的鸡杀了，去了城里。在那几年里，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等你们起来，早饭已摆在桌上了。你们上班后，我洗衣服，拖地，然后，用小车推着小强去买菜。晚上，你们下班回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又已经在等着你们。你们吃完了，我又拾掇干净，从没让你们洗一只碗碟。我累点，没啥，可那气我受不了。你媳妇嫌我是乡下人习惯，说我用指甲剔牙，不讲究卫生。还说我把饭嚼烂了，嘴对嘴喂小强，把细菌传染给了孩子。小虎，你说，你小时候，我不都是这样喂你的吗？也没见叫我的细菌吃了你。还有，嫌我只会讲乡下土话，不会讲普通话，教小强的童谣太土了，把小强教成乡巴佬了。什么
东边牛来连，
西边马来连，
江阴抖（大）姐家来连，
戴格嗲花？
戴格草花，
牛虻踏煞老喔（鸦），
老喔告状，
告着和尚，
和尚念经，
念着河蚬（蚯蚓），
河蚬放屁，
弹穿河底，
河勒做戏，
岸上看戏，
长子看戏，
矮子吃屁。
小虎，你也是听着这个童谣长大的，你也是乡巴佬出身，为啥小强就不能听，乡巴佬又怎么啦？我实在气不过，小强也已经小学华业了，我就犟着回到了乡下老家。临走前，小强悄悄地给我说，他想买个电脑，我说，奶奶给你买。回家以后，我就想着给小强买电脑的事。我问邻居，什么牌子的电脑好，邻居说，差点的二三千元，好的要上万，我说要买贵的，便宜无好货。可是，我没有那么些钱。为了攒够买电脑的钱，我种了菜卖，养了鸡，下了蛋也卖，但是，还是不够数。一天，我突然有了办法，拣废品卖。咱家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工地，我就天天蹬着三轮车去那儿拣废品，什么纸盒啦，塑料瓶啦，一天下来，也能扒拉不少，能卖个二三块钱，时间长了，工地上的许多人，都知道我的姓名，但都叫我垃圾阿婆，垃圾阿婆就垃圾阿婆，没啥丢人的，只要能换来钱就行。一天，天热得很，我翻找着垃圾桶，一股酸臭味，直冲脑门，我一下子晕倒在地。这时，工地上一位师傅看见了，赶紧跑过来，扶我起来，要送我去医院，我说，我这是没吃早饭饿的，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后来，那位师傅还是不放心，亲自把我送回了家。我特意让他留下了手机号码，日后好去感谢他。可是，那个工程做完了，民工都走了，那个师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几次给他打电话，都无人接听。
听到这儿，老抠心里一震，垃圾阿婆，晕倒，是她？是她！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送垃圾阿婆回家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老抠。此时，由垃圾阿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老抠打小就失去了父母，后来，一位好心的婶子收养了他。婶子孤寡一人，无儿无女，又是小脚，不能下地干活，只得每天去街上的戏院和轮船码头，拣垃圾换点钱，维持家里的生活，人们都说，老抠是垃圾喂养大的。老抠长大成人后，本想好好报答婶子，可是，她却早早离世了，这也成了老抠的终生遗憾。
阿婆还没有结束通话，她越讲，越泣不成声，让人心碎。终于有一天，我攒够了钱，托邻居去买了一台最好的电脑。那天，我没有先去你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强学校门口等他，好给他一个惊喜。小强见到他久久盼望的电脑，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我的脸，亲了我一口，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谁料，小强的妈妈突然出现了，她气急败坏地夺过电脑，摔在了地上，并声嘶力竭地大骂，小强都成网痴了，你还给他买电脑，这不是害他吗？小强呜呜地哭了，我的心也撕碎了。说到这儿，阿婆又不停地咳起嗽来，不得不挂上了电话。
这时，老抠好想把电话拨过去，好好安慰阿婆几句，诸如，你要想开点，保重身体，注意保暖，增加营养此类的话，又一想，这些话，至多只是表现了道义的高尚，除了这，还有什么实际用呢？因而，他把手机打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
隔了一天，垃圾阿婆收到一个快递包裹，打开一看，有一件羽绒服，二盒常州梨膏糖，还有很多吃的，什么海参啦，香肠啦，红枣啦，桂园啦，算算怎么也得要好几千块，她看了看寄件人，地址 ：常州。没有姓名。这常州是谁寄的呢？她思来想去，常州没什么亲朋好友啊！他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