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秋,北平琉璃厂的德昌当铺来了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他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怀里揣着个红木匣子,匣盖雕着莲花生大士忿怒相。
"活当。"男人把匣子推过柜台。当铺朝奉陈三爷掀开盖子的刹那,十八颗血红珠子在阴影里泛出暗金纹路,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梵文。每颗珠子正中凹陷处,都嵌着粒米雕的猴头,獠牙毕现。
"南洋血檀雕的猴头菩提?"陈三爷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客官这物件邪性,本店收不得。"
灰衫人突然抓住陈三爷的手腕,冰凉刺骨:"今夜子时,若见猴眼流血,务必将此物埋于广济寺古槐下。"说罢踉跄着冲进秋雨里,远处传来电车急刹的刺耳声响。
当晚值夜的伙计阿贵缩在柜台后打盹,忽闻珠串轻响。十八颗猴头的眼眶渗出黑红黏液,将当票染得斑驳。阿贵想起白日里灰衫人遗落的火车票,终点站印着"奉天",日期却是三日后。
陈三爷次晨开当铺门时,檀香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阿贵蜷在太师椅上,双手死死攥着那串珠子,每颗猴头嘴里都衔着截带指甲的指骨。巡警从护城河捞出灰衫人泡胀的尸首时,法医发现他右手食指齐根而断。
广济寺的智空法师摩挲着珠串沉吟:"这是藏地苯教的夺舍法器,清末有个湘军参将屠了整座喇嘛庙..."话音未落,珠串突然崩裂,十七颗珠子滚落香案,唯剩那颗嵌着指骨的珠子死死黏在法师掌心。
当夜西四牌楼梆子响过三更,陈三爷被窸窣声惊醒。白日里收在库房的珠串竟悬在房梁下缓缓转动,十七处空缺的位置粘着壁虎、蜈蚣等毒虫。智空法师圆寂前用血在经幡上写下的"拾捌"二字,此刻正在月光下渗出细密血珠。
晨雾弥漫时,珠串出现在大栅栏新开的西医诊所。留洋回来的张医生正给妓女翠喜注射吗啡,血檀珠子突然缠住他扎针的右手,针头调转方向刺向自己脖颈。翠喜疯笑着扯开旗袍,腰间十七个针眼正涌出黑色甲虫。
琉璃厂的更夫赵老蔫是最先发现蹊跷的。那日清晨他敲完五更梆子,瞥见德昌当铺的屋檐下倒吊着十七只黑猫,每只猫的天灵盖都嵌着颗血檀珠子。猫尾缠着褪色的黄符纸,正是智空法师头七那日撒的往生咒。
陈三爷握着火钳拨弄死猫时,檐角突然坠下半片带血的西装料子——正是张医生失踪当日穿的英国呢料。布片内侧用血画着古怪图腾,形似猴头咬尾。当铺库房深处传来珠串滚动声,陈三爷猛地转身,看见阿贵生前用的算盘上,十七颗算珠不知何时换成了壁虎眼珠。
"这是苯教的血祭图。"前清翰林院的古卷鉴定师柳半山颤巍巍指着布片,"《卫藏图识》里记载过,格萨尔王征讨魔国时,妖僧用十八罗刹的头骨炼成法器,每颗头骨需啖尽九类生灵的精魄方能圆满。"
话音未落,广济寺方向突然传来钟声。本该空置的智空法师禅房里,蒲团上赫然摆着第十七颗血檀珠,珠面梵文已由暗金转为猩红。值夜的小沙弥说子时看见个穿湘军铠甲的影子在敲木鱼,木鱼声里混着指甲刮骨头的细响。
英国记者威廉姆斯带着相机闯进当铺时,正逢北平城下起血雨。"这是东方巫术的重要标本!"他强行买走三颗珠子,当夜东交民巷使馆区便传出惨叫。次日巡警在威士忌酒瓶堆里找到他时,相机胶卷显示最后一张照片是三个猴头咬住他眼球,而他的留声机还在循环播放湘剧《定军山》。
陈三爷把最后半坛高粱酒浇在当铺门槛时,终于想起二十年前那桩秘闻:光绪年间有位云游僧人典当过鎏金转经筒,筒身刻的正是十八罗刹啖灵图。月光忽然被浓云遮蔽,库房深处传来指甲划拉红木匣的声响,匣盖缝隙里缓缓伸出半截灰衫衣袖——袖口染着十三年前的陈旧血迹。
腊月初八的雪落满北平城时,陈三爷在当铺地窖里翻出了光绪年的旧账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度牒,上绘鎏金转经筒图案,边缘小楷写着"湘西镇筸兵参将吴天雄,光绪六年典当苯教法器一件,死当"。
地窖煤油灯忽明忽暗,账册上的墨迹竟渗出细密血珠,在"吴天雄"三字上聚成个狰狞猴头。陈三爷后颈一凉,二十年前那桩灭门惨案突然清晰起来——吴参将全家七十三口暴毙那夜,护院说听见湘西赶尸的阴锣声,尸首的右手食指皆不翼而飞。
"原来灰衫人就是吴家独子..."陈三爷攥着度牒的手剧烈颤抖。当年侥幸逃过一劫的幼童竟成了血珠宿主,借尸还魂也要凑齐十八根至亲指骨。算盘珠上的壁虎眼突然爆裂,溅出的黏液在地面拼出"子时"二字。
广济寺的古槐在风雪中轰然折断,树根处埋着的红木匣早已空空如也。十七颗血檀珠悬浮在断口处,将智空法师的舍利子碾成齑粉。驻守永定门的东北军士兵称,午夜见湘军阴兵持锈刀穿城而过,刀柄缀着的猴头串珠正啃噬活人魂魄。
陈三爷抱着最后两颗珠子冲进大雄宝殿时,十八尊罗汉像的眼珠同时转向他。供桌上的《大藏经》无风自动,停在"阿鼻业镜"篇的页面突然燃起青焰。灰衫人的虚影从火焰中显形,右手缺失的食指处,赫然连着张医生溃烂的脖颈。
"还差最后一根同源指骨..."虚影的声音像生锈的转经筒在摩擦。陈三爷低头看向自己残缺的右手——光绪年间的典当契约上,担保人印鉴旁鲜红的指印,正是他年轻时按下的血手印。
子时的钟声混着湘西阴锣响起时,第十八颗血檀珠从陈三爷的食指根部破肉而出。十八颗珠子在北平城上空结成血色曼荼罗,每颗猴头啖尽九类生灵后,终于化作双目赤红的金身猴王。破晓时分,日租界的阴阳师发现,紫禁城太和殿的龙椅上,赫然多了道抓挠的金漆爪痕。
从此每逢雨夜,前门大街打更人总能听见湘剧《定军山》的唱腔,戏台虚影里十八个灰衫人甩着血珠串,为首的老生右手食指戴着枚翡翠扳指——正是德昌当铺压箱底的镇店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