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有所执
宁洺在门前静静站着,乔三此时已经不知去了哪里,门前只剩他一人孑立。
良久,宁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伸出手去,推向大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突兀且刺耳,像是生怕打破屋内的宁静,露出一丝门缝时,宁洺稳定的双手顿了顿,紧跟着,就又毅然无比的大力推开。
门后,是一道背对门外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
一见到那个人,宁洺的睫毛明显颤了颤,他努力尝试着使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平静沉稳些,轻轻跨入门内,先是不着痕迹的瞟了眼房间四周,接着又飞快收回。
宁洺在门口位置站定,双手合于身前,毕恭毕敬的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房间布置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除了堆砌整齐的几列书架,只有一桌一椅一屏风,以及墙上挂着几副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的字帖,笔力遒劲,大气苍朴,只简单一眼望去,便有浓郁的书卷气迎面扑来。
房间里,俩人就这么不说话站着,宁洺悄悄凝望着这个声名显赫的男人的背影,这些天来,他设想过很多次和他见面的场景,准备了很多开场对白,事到临头,却发现竟无从开口。
他不说话,他便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真正久居上位者所带来的彪炳气焰,这些年来,宁洺只从三个人身上真切体会过这种味道,第一个自然是大智近妖的娘娘殿下,另一个就是那位气若渊海的沐老爷子,最后一个,则是眼前这位号称算无遗策手腕通天的曹家野狐,只是随意站在那儿,就让任何面对他的人心生出无法抗拒的自惭形秽来。
不,准确点来说,宁洺还没有真正面对上他。
“把门关上吧。”
就在宁洺胡思乱想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他定了定神,转过身,将房门扣上,接着,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曹真身后。
桌面上铺着一张草纸,纸面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应该是才写上去的,望着这熟悉的字迹,宁洺眉毛挑了下。
原来,这一屋墨宝,竟都是出自曹真本人。
纸上有字两行——独善其身,兼济天下。
这话原是本朝开国太师张圣载所言,完整句子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讲的是最上品修身治国平天下心境。
这样一个凶名昭著的曹野狐竟也敢说兼济天下四字?
宁洺歪着脑袋,实在不敢苟同,不过这想法也就在心里念叨下罢了,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表面上,他的态度依旧恭敬谨慎。
“我听乔三多次提起过你。”
大概是觉得把人家召来却一直干站着有些不合适,安静了一会儿,曹真终于开口,并没有偏头,而是仍盯着纸面上那两行字,语气不轻不重,没有刻意亲近,更没有初次见面的疏离。
宁洺几乎一听见他的声音便就稍稍低下了头,做出仔细垂听的姿势,暗中却是腹诽,多次提起?难道不是多年监视?
曹真说完这句后,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才又补充说道:“你是聪明人,你们之间感情深厚,有些话,你知道该如何去说的。”
宁洺当然知道,曹真嘴中的你们指的不是他和乔三,而是和老张夫妇,自己名义上的父母。
宁洺面朝曹真倾了倾身子,恭敬答道:“我明白的。”
“嗯。”
曹真闻言淡淡应了一声,接着说道:“这次的事情,倒是辛苦你了。”
“辛苦谈不上,更不敢领功,毕竟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我以为...”
宁洺一听这话,顿时手足无措的解释起来。
曹真背负双手,第一次转过身来看向宁洺,后者几乎下意识就垂下了脑袋,闭口不言,不敢直面其摄人心魄的眼眸。
“你以为紫金苑会出手助你。其实没错,紫金苑的确出手了,那日洗剑门除了致闽偷偷下山,其余人等全部都被逼退了回去,不过,贵妃最后应该是发现了我的存在,所以长条子巷里没有出现你原以为会来的救兵。”
曹真看了眼宁洺低垂的脑袋,语气罕见的柔和了几分,“不用太紧张,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向你表达我的谢意。”
听见这话,宁洺才敢将脑袋再度抬起,余悸不已的重重吐了口气。
曹真缓缓走到桌子对面,收拾着写过的废纸,然后徐徐铺开一张洁白新纸,一边摆弄一边说道:“他们的心结,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解开了,我对此也从不抱有希望,如今他们能够进入府中住下,于我而言,已是最好结局,你回去后也可以转告他们,我知道他们并不想见到我,或者说,是被逼无奈下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不管怎么样,过程不重要,我只要结果,现在,我的心愿已了,剩下的,他们想怎么办便就怎么办吧。”
“你告诉他们,没事的时候可以出院子转转,出府也行,只不过需要叫人向我知会一声,总之,搬进来以后,就是这座府里的人了。”
曹真推动镇尺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宁洺,缓缓说道:“包括你。”
“是。”
宁洺恭敬应下,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曹真继续整理书桌,沉吟了一会儿,没有抬头,突然问道:“听说,你一直以来都很想修行?”
“是的,我一直都认为,属于自己的力量,才是一切自信的根源。”
宁洺目光炯炯的盯住对方,眼中似是燃烧着无比向往的火焰,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份火热的背后又潜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
曹真用镇尺捋过纸面,将一张白纸铺得平整无比,做完这一切后,他抬起头,问道:“送你去国学院念书,怎么样?”
国学院,乃是武周太学首府,汇聚了武周最精英的士子文才,而且,不同于北齐稷下学宫那等纯文人扎堆的地方,武周的国学院,同样也是帝国首屈一指的武学殿堂,学院学子几乎人人青衫仗剑,其实力非同小可,对于一般人来说,那就是一处摸不着边的高门大槛。
一句话就要将宁洺这种毫无根基的平民送入国学院,曹真此举,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岂知,面对这样一个天降馅饼,宁洺竟是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想去那儿。”
“为什么?”
曹真表情顿时冷了下来,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敢当面拒绝自己了,他漠然望着宁洺,沉声说道:“难道说你觉得紫金苑能给你一个更好的未来?”
“并不是这样。”
宁洺摇头,异常诚恳的看着曹真:“我和娘娘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而这边的话,正如大人您方才所说,我是跟着爹娘一块进入曹府的,那么现在我便是曹府的人,理应严格遵从您的安排。”
宁洺望着曹真微皱的眉头,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国学院并不适合自己,我渴望能够修行,所以我不希望自己去了国学院以后沦为一个打着修行幌子读死书的呆子,在国学院里,像我这样的人,很快就会被隔离出来吧。”
曹真眼帘微微垂下,他确实没有料到,宁洺竟然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真培养这个年轻人,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伴童看待罢了,如果不是老张夫妇非常看重这小子,他甚至不会为他做任何安排。
当然,平心而论,曹真对宁洺是有过欣赏的,这个从长条子巷里艰辛攀爬出来的年轻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大部分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只不过,这世间道理如此,任你再聪明过人,一个无法修行的腐朽体质,是最难以跨越的天堑,在这道屏障面前,谁都会沦为泯然众人。
这一点,在以武立国的武周尤其明显,而对于凭借武功智计一步登天的曹真来说,则更是奉若至理,天下人都说他曹野狐诡计多端,擅长阴诡之术,说到底,首先忌惮的也还是他手中那杆所向披靡的神枪赤梅胆。
去哪里,有什么区别吗?
曹真皱了皱眉,嘴中蹦出一连串名字,“春神阁,天道院,苍山剑宗,岷山剑派,青藤山,九华山,秋阳宗。”
“这几个宗门,你想去哪儿?”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宁洺问出嘴后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不怪他激动,实在是曹真所说的这些个宗门实在太过耀眼,每一家都能稳居帝国一流宗派之列,随便拎出一家来,都是能与洗剑门实力相当的强悍存在。
宁洺小心翼翼瞄了眼曹真,知道对方已隐隐不耐,于是轻声答道:“我想去秋阳宗。”
“那就秋阳宗吧,明天就去。”
曹真几乎是立马就做出了决定,丝毫不忌惮暴露自己的随意态度,宁洺眼眸闪烁了一下,不过仍是恭恭敬敬的俯身拜倒。
“多谢大人。”
曹真低下头,随手拿起边上的一支笔,想了想,又放下,右手摁在桌面上,看向宁洺,目光炯炯,“有件事情,我还是想亲自问一问你。”
“您说。”
宁洺抬起头,迎上曹真目光。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些年里,你的一贯风格都是战战兢兢做事,谨小慎微做人,怎么会突然行下那般冲动之举?”
冲动之举,自然指的是谋杀陈茂居一事。
宁洺像是早有准备,即时便就答道:“陈茂居作恶多端,城南那片地界人人喊打喊杀,况且,我与陈家本就积怨已深,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一旦触及逆鳞,小人物也会跳起来扯一扯高个子的裤腰带。”
宁洺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真诚,像是真要去扯谁裤子一样。
曹真对他这等坊间无赖的扮相并不在意,他意味深长的望着宁洺:“我知道,你和紫金苑关系不浅,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够一直扯着虎皮拉大旗,依仗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飞得越高,摔得就越惨,年轻人有狠劲固然是好事,却也要有充分的自知之明。”
“你所谓逆鳞,就是豆腐坊的那名女子吧。”
曹真手指轻扣桌面,一脸正色的说道:“我得提醒你一句,那个女子,不是一般人能够染指的。”
“这世上,没有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宁洺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曹真不置可否的笑了下,让宁洺站到自己身边来,“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他指着已经摆好的纸墨笔砚,对宁洺说道,说完,便把位置让了出来,从旁看着。
宁洺走到桌前,拿起笔的一瞬间,单手负于身后,身子陡然挺直了几分,将这一细微动作瞧在眼里的曹真眼眸不由泛起亮光,字有形意,人也有形意,这年轻人光是站在台前露出的这份气度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不过一联想到他和紫金苑那层说不清楚的暧昧关系,曹真眼神顿时又变得晦涩难明起来。
宁洺握住笔后,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睁眼,表情肃然,手腕一提,毫尖跟着飞快扭动,眉眼间是种一往无前的执着,整个纸面上当真透露出几分笔走龙蛇的气韵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一口气写下这十六字后,宁洺提笔而立,认真看了看,似乎略觉不满,又在后头跟着添了八个大字——有所执,方能有所成。
宁洺抿嘴望着铺满纸面的二十四字,看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觉得满意了,然后才将笔缓缓放下。
“力气够了,火候却还是差了点。”
曹真淡淡瞥了眼宁洺,盯着纸面上的字迹缓缓说道:“小小年纪,戾气过重,若非有最后一句收尾,我会觉得你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大人明鉴。”
宁洺拱手作揖,接着抬头说道:“我只是想做一个正直且勇敢的人。”
“何为正直?”
“古人云,宁向直中取,不从屈中求,宁直不屈便是由此而来,”
宁洺望着曹真,认真说道:“宁直不屈宁直不屈,词眼在于这个直字,而在我看来,这个直,便是执着的执。”
“宁执不屈?有点意思。”
想到宁洺过去的种种事迹,曹真像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穷山恶水出刁民,同样贫贱出身的他自然能体会到宁洺话里那份不足与旁人道的小心思,再一看去,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即便面对自己仍旧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年轻人,似乎变得顺眼许多了。
“你回去吧,好好做些准备,明天就去秋阳宗。”
“是!”
接了这逐客令,宁洺再度躬身作揖,接着往后退出几步,转过身,开门走了出去。
.....
独自走在回小院的路上,宁洺眼睛微眯,仔细回想着先前和曹真的每一句对话,虽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该有的小聪明和小野心,总也算是恰到好处的抛了出来,确认没有丝毫问题以后,他终于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正如曹真对他的评价一般,战战兢兢做事,谨小慎微做人,宁洺从来都不是个多么狂妄自大的家伙,先前敢在对方面前据理力争,也不过是瞧准了他曹野狐就好这一口。
宁直不屈?
真到需要低声下气的时候,宁洺绝对做得比谁都过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我是真的从早到晚都在想着报仇呀!”
宁洺低声喃喃自语。
自那一天至今,已有十年矣。
屋内,曹真站到宁洺先前所在位置,凝视着纸面上的二十四字,面无表情的念道:“有所执,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