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澳大利亚大陆上的气候呈半环状分布,东南角上有一块属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地方,墨尔本就坐落于那里。

墨尔本的晴天很美,宁安喜欢沐浴在恰到好处的阳光里,望一望远处的桉树,静静地想一些事。

2014年,程宁安25岁,在墨尔本经营一家小花店,名字叫“木森”。人人都夸老板生的美,性格好,都知道她喜欢树,心里有一棵树。

在宁安前十五年的生命里,生活就像一列循规蹈矩的小火车,目标明确,行驶平稳,连走路都是目不斜视。

程妈满心欢喜,程爸不动声色。

然而直到遇见张佑宁,宁安这辆小火车啊,华丽丽地脱了轨。

初中升学前宁安带着一点儿忐忑换了发型,乌黑的马尾不见了,变成低调的大波浪,染了“栗棕”色,宁安觉得这颜色名字带着一股小清新,很低调又很明亮。发梢调皮地搭在肩头,整齐的刘海儿,衬得眉目愈发清秀。

宁安提早到了新的班里,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瞥见旁边桌子上放着一本《夏至未至》,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就凑过去慢慢翻看起来。

彼时也是夏至未至的季节,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依稀能看见空气中的小小粉尘争先恐后地落在女孩的短发上,皮肤接近于一种病态的白,因为视力不好要微微侧着身子才能看清书上的铅字。娃娃领的棉布衬衫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黑色铅笔裤包裹着的一双纤细匀称的腿晃啊晃。

“好乖。”

张佑宁看到宁安的第一眼心里极空灵,只余下这两个字。大概觉得气氛略诡异,张佑宁尴尬开口:“那个…同学…”因为故事情节而浮想联翩泪流满面的宁安惊慌抬头,“什么?”

宁安望过去的时候,瞳孔空洞洞眼眶蓄了一包泪水,心还是微微动了一下。好漂亮的男孩子,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面发着光。

看见他皱着眉,宁安也担忧起来。

下一秒,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急急地站起来,走到宁安面前说:“哎哎,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怪你看我的书!”连声音也好听的不像话,带着一点属于青春期变声阶段的男生惯有的低沉,却是极温柔的味道,宁安轻轻笑了笑,歪了歪头:“以后我们是前后桌啦,我叫程宁安”,舔了舔嘴唇又补充:“我没事儿。”

张佑宁摸了摸脑袋:“我叫张佑宁。”

很老套的初遇,却花了宁安积攒了许久的勇气,那时的宁安当然不知道,在喜欢张佑宁这件事上,是会耗费比这多很多的勇气和精力的。

宁安的同桌叫阿宝,扎利落的马尾,有双桃花眼,一笑起来眯成一条线,好像泛着点点星光。张佑宁曾说阿宝是:“温山软水,不及她眉眼半分。

偶尔地,宁安会和张佑宁讨论数学题,一起出板报,分享零食,张佑宁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帮宁安讲解数学题时会轻轻敲她的头,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

很巧合地,初二宁安和张佑宁又分到一个班里去,教室也还是初一的教室。开学第一天宁安早早到了教室,张佑宁听见响声回过头,朝宁安招了招手:“过来。”

宁安朝他走过去,张佑宁指着窗边一个座位,“初一刚开学,你坐在这里,偷看我的书,还哭的稀里哗啦。”宁安笑笑,没有说话。

那个时节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宁安蛰伏了十几年的情愫忽然像是得了阳光与水分,萌发生长起来。

因了新班级班主任的严格要求,男女生应该保持“适当距离”,班里男生女生都分开坐,宁安开始频繁用小纸条跟张佑宁“联络”。后来发现张佑宁递给宁安的小纸条都被折成三角形,宁安有一次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三角形最牢固啊”。

最牢固,是“亘古不变”还是“不可逾越”?宁安不知道,也不想深究,安于现状,她是极满足的。

初二了,青春期少男少女关于爱情的种子正不可抑制地疯长,录音机里不知谁带来的《盛夏的果实》不厌其烦的放着,莫文蔚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可抗的诱惑充斥着内心。

宁安发现自己对张佑宁的感觉不再纯粹后,倒也释然了,喜欢就是喜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宁安决定告诉他,没准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呢。

为了盛夏的果实。

宁安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叠成三角形,虔诚地放进张佑宁桌洞里。

第二天早上宁安收到回信,那个三角形插在立着的书中,崭新的,似乎还带着张佑宁的气息。宁安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感,额角甚至冒出细密的汗,所有的勇气在这一瞬都不够用了。最终宁安慢慢打开那封信,只有七个字:程宁安,你有病吧。连标点符号都画得丑陋,宁安脑子里却只剩下

有病吧

有病吧

事后张佑宁也解释过,觉得自己措辞是激烈了点,他只是把宁安当妹妹看,希望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有一个好前程。他还说,三角形是永远不变的兄妹情。

宁安仍然把那些信仔细保留起来,不去触碰,也不舍得去怪信的主人。

初三经过再次调班,张佑宁去了5班,她在2班。

宁安变得沉默寡言,心里一片海,什么都不想说。

初三下学期面临中考,人人自危,宁安却活脱脱变了一个人,顶着一头有着优美弧度的亚麻卷发,教导主任三番两次找她谈话。除此她开始上课睡觉,逃课出去上网,成绩一落千丈。

一年以来,张佑宁见了宁安都躲着走,实在避不开也不说话,默默地看她一眼。有时张佑宁会在网上跟宁安说几句话,没有再提宁安表白的事,语气始终淡漠又疏离。

他说,快中考了,程宁安你不要再让别人给我送信了,我桌子都塞满了。宁安没有回复,仍然执拗地写,写琐事,写未来,洋洋洒洒絮絮叨叨。

中考的时候,宁安光脚穿墨绿的凉鞋,白白的脚面上用绿色签字笔写“必胜”,字体夸张搞怪,就这样在考区里横冲直撞,迎面遇上张佑宁和阿宝,看到张佑宁把书递过去,揉了揉阿宝的头发:“好好复习!”阿宝点点头,笑得甜蜜。

宁安有片刻失神,最终也没有勇气问问阿宝。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永远的错过吧。

毕业之后一次聚会,不知谁把宁安的雪碧换成了白酒,嗅着一股子醇香,宁安望着张佑宁,干了那杯酒。

那天阿宝没有去,宁安醉的不省人事,张佑宁只好背着她,打不到车,缓缓往回走。凉风吹过来,宁安恢复一点意识,鼻尖碰着张佑宁的头发,有股淡淡的香味,好不真实。很多事情从记忆深处争先恐后跑出来,宁安先是轻轻啜泣,后来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全往张佑宁身上蹭,张佑宁只是默默走,没说话。

真是块木头。宁安哭累了,趴在张佑宁肩上睡过去。彼时尚且年少,宁安以为自己窥到了爱情初生的模样,却不曾料到自己会因此承担多么深沉的痛苦。

高中宁安和张佑宁的班级隔了几层楼,几天都见不到一次,连信都送不到他手里。开始有男孩子追宁安,一个叫李佳林的男生,在走廊堵住宁安,坏坏地笑:

“美女有男朋友吗?”

“没”

“那介意有一个不?”

“嗯”

男生笑容垮下来,一本正经:“我是认真的,你做我女朋友吧?”宁安眼神黯了黯:“我在等人”“我陪你等好了!”

很就之后李佳林才明白,宁安不会喜欢他,也不会拿正眼瞧除张佑宁以外的男生,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爱她,纵使邪,都不怕。

高二宁安生日的时候,张佑宁送了礼物来,像去年一样,早上宁安来到班里手伸进桌洞,如愿摸到一件陌生的东西。宁安只是觉得神奇,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念头,知晓她的座位,又趁着晚上偷偷溜进来把礼物塞进宁安的桌洞。李佳林见了看到宁安的神情和手里的礼物心下了然,撇撇嘴粗鲁拆开包装,是个木制沙漏,中间的玻璃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的光。

有张纸条掉出来:“也许这故事,早就有结局。”宁安不动声色的贴在日记本上。

黑色的六月过去,宁安考到一所小城去学历史专业,闲暇时写点东西赚点稿费,衣能避体,食可果腹,平安喜乐,一切都好。除了李佳林体贴入微的照顾却不能允他什么,除了宁安会常常思念张佑宁。

2013年,宁安24岁,大学毕业收到一张请柬,张佑宁要结婚了,看到新娘的名字,宁安又想起那句古词:温山软水,不及她眉目半分。

是阿宝。

李佳林接到宁安电话,赶到出租屋时一瓶威士忌快要见底,宁安哭得狼狈,及腰长发乱糟糟,长裙下摆抓出褶皱,坐在地板上像是只流浪猫。李佳林心里疼的翻江倒海,蹲下身抢走她手里的酒瓶,把满脸泪痕的女孩抱在怀里,他不问她不说,多年来一直默契如此。

宁安很快睡过去,做了一个简短的梦,梦见初中毕业自己喝醉了趴在张佑宁背上,絮絮叨叨和张佑宁赌了五年,五年之后他还没爱上她,她会离开,梦里张佑宁面无表情。宁安打了个寒战,醒来看到李佳林通红的眼睛,已经九年了啊,好像再多几个九年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样子。

宁安最终没有去参加张佑宁的婚礼,那天她登上了去墨尔本的飞机,作为对自己也是对张佑宁最温柔的报复,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2014年2月1日,农历的新年,宁安早早关了店,想给自己煮碗饺子。就在宁安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人敲门,她丢下手里不成样子的面团,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HappyNewYear!”李佳林出现在门外,“其实我来墨尔本很多天了,憋了好久一定要在今天出现在你面前给你惊喜咯,哎呀你包饺子呐….”李佳林一边往里走一遍唠叨不停,宁安站在门边,望着远处的桉树,原来自己逃不出的,只是一段时光而已。

院子里李佳林带来的橙子树此刻喝足了水,在墨尔本的阳光里奋力扭动枝丫。

转身撞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带着森林的气息,宁安闭了眼,宛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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