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东北大地苍茫而辽阔,天与地衔接的尽头暮色正缓缓升起,孤独的太阳以眼睛能看到的速度偏移西沉。昨夜的一场秋雨过后,黑色的土地潮湿而冰冷,粘着一层没有温度的阳光向四方铺开,阳光穿过原野上萧索的树林,淡淡的光影在黄昏的风里瑟瑟发抖。
荒野上满是凌乱的足印,那是张将军的部队一个半月前留下的痕迹,几十万人马说撤就撤了,就像一阵风,而这留在野地上的足印,正装满了冰冷的雨水,仍然清晰的要命。太阳一寸一寸的落下,足印里的冷水吸收着阳光的热量,阳光冷漠地掠过荒野,向城市蔓延。
有一缕光像一根生锈的针穿过狭小的窗子,屋子里静默得仿佛像一坨冰块儿。
杜老爷子眼睫毛上因疼痛而流淌的泪水经过一个夜晚已经彻底干透,上下两个眼皮被干透的残留物牢牢地黏在一起。黑暗和寂静会让人产生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他眼睛上下的肌肉开始抖动挣扎,睁开眼睛的过程仿佛像一颗干瘪的种子正在努力的发芽,缓慢而痛苦,从第一丝光线撬开眼角,到完全睁开,这让老爷子有些气喘吁吁,而这种气喘吁吁却又明显得有些失当,光影里的浮尘并没有因为他的呼吸而改变轨迹,始终不急不躁,轻缓、漂浮。他紧紧盯着那一小片划过眼角的光影,头不动,目光缓缓偏转,那片淡淡的光影在他身前的猪油浸过的暗黑桌子上缓缓移动,移动到桌子的边缘,脱离开,跌下去,无声而舒缓,又在地面上缓慢游移,爬上墙,到达他目光的死角,他想微微地偏一下头,这是多么简单的动作,但终究是无法完成,只是嘴角向着光影离开的方向微微地抽动一下。身体里的神经因为对疼痛无休止的抗拒而麻木,他的思想缓缓复苏,感觉身体下坠的厉害,如果绑在手臂的绳索突然断掉,他的身体就会急速下坠像泥巴一般堆成一坨。那一小片光影刚爬到墙的一半就被黑暗吞噬,飘扬的浮尘也随之隐没,杜老先生的嘴角却还在微微抽动,这种不甘心的反应还是比光影隐没的速度还是慢了一些。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看到桌子对面一个人形的轮廓,他刚才那些努力的细微动作一定全都落尽对面的眼睛里了,他清楚对面是谁,这让他的心脏有些抽搐,一种带着疼痛的回忆在慢慢复苏,那是一块带着红色火星的烙铁划过眼前,落在胸口上,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汁液爆裂蒸发,缓缓升腾的烟气从鼻孔从新回归到身体里,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因为疼痛突然胀大又突然收缩,挤出的力量直结从嗓子喷出去,那是一种让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声音,这些动作的完成来自于对面的人影,灰暗的人影突然变长,细细索索的声音扰乱了两个人之间寂静的空气,他可以看见那个人影变化了形状,逐渐远离,然后一个声音从空气里挤过来:“感受一下你最后的夜晚吧。”杜老爷子脑子里被鞭子抽的粉碎的记忆一小片一小片的拼接起来。
杜老爷子少年时代跟从父辈闯关东来到东北,偶然学得一手中医,青年时又远行欧洲,一把手术刀玩儿绝了,几十载下来,老爷子声名鼎盛,他医术硬气,脾性也硬气,进了老爷子的红漆大门无论来头多大也得放下身价,一扇红漆大门把外面的大千世界和老爷子的一方院落隔开,他是院子里的牛人。据说早些年,张大帅手下的一条悍将,姨太太染了暗疾,要老爷子出门医治,几十把盒子炮顶在脑门子上,可老爷子仍不为所动,院子里马上就要见血,张大帅的大皮靴适时地踹开了大门,上去就给他手下俩耳刮子,回头指着杜老爷子就开骂:你这老王八,比我还硬气。张大帅的人都折在了老爷子的手里,江湖匪盗,市井宵小当然更不敢在门前造次。老爷子为人也是仗义,若是乡野村夫或是市井小民无钱医治,只需送上几把青菜或是清扫一下庭院就算抵过。几十年下来,这种亏本的买卖他没少做,这让他除了一间医病的宅子,几乎别无财物。不过有了张大帅的庇护,杜老爷子的日子过得安静无扰。
张大帅殒命后,张将军继承了父业。日本人的刺刀还没擦亮,张将军就带着几十万军队气势汹汹地杀出了山海关,几十万个屁股在黄昏的东北大地上对着光芒冷淡的太阳一直向南奔跑晃动,扬起的尘土也一直冲到了关内,黏在脚底板下的东北大地的泥土刚进关就被磨没了。杜老爷子气得摔碎了茶碗,梗着脖子潜了家眷,把他们打发到山东老家,从此这红漆大门内就剩下这一个脾气暴躁的老爷子。
街道上偶尔会响起零星琐碎的枪声,硝烟味儿没漂多远就被吹散,杜老爷子对这种味道似乎上了瘾,只要有这种味道飘进院子,老爷子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狠狠吸几下。有硝烟的味道几乎就可以肯定的是有人还在做不屈服的抵抗。
张将军的队伍走了一个半月后的下午,城外响起密集的枪声,传来的硝烟味窝在杜老爷子的院子里久久不散,杜老爷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眼睛里充满了光芒,自言自语说:今天是哪路神这么够劲。然后他的门外就响起了汽车轮胎狠命摩擦地面的声音,纷乱的皮靴从高处掉下来狠砸地面的声音,中间没有太多的时间间隔,红色的暗漆大门就被撞开,其中的一扇被撞成了残疾,悬在半空晃个不停。(写给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