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下的铁索

秦川的雨季来得又猛又烈。

渭河支流的水像是憋了一整年的怒气,一夜之间漫过老石桥的基座,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枯枝败叶,冲垮了南岸三户人家的土坯房。赵老四蹲在河沿上,手里攥着半截锈蚀的铁索,那是从断桥墩里露出来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分不清是水是泪。

十天前,他女儿小梅就是从这座桥上掉下去的。

“老四,别杵着了!”村支书王福贵撑着伞过来,皮鞋陷进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县里勘察过了,桥是自然灾害塌的,补偿款下周就到。”他递过来一个信封,厚厚的,边缘被雨水打湿发皱。

赵老四没接,眼睛盯着王福贵腕上那抹刺眼的金光——那是小梅失踪前一天,在镇上百货商场橱窗前驻足良久的新款。小梅当时还笑着说:“爹,等这个月工资发了,我也给你买块表。”

“小梅的工牌,”赵老四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厂里说早就统一回收了。”

王福贵脸色一变,随即堆起笑:“孩子可怜,早点儿入土为安。这钱够你修两间新房了……”

话没说完,赵老四突然抡起靠在树下的铁镐,狠狠砸向断桥的裂缝!

“你疯啦!”王福贵吓得后退两步,伞掉在泥地里。赵老四不吭声,一镐一镐地刨着,像头倔牛。碎石飞溅,泥水横流。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有人低声嘀咕:“老四魔怔了……可怜小梅那孩子……”

直到镐头撞上硬物——不是石头,是半截水泥桩,里面裹着扭曲的钢筋,还有一团沾满污泥的蓝色布料。

那是小梅的工装,胸口还别着那个说要给爹买表的工牌。

赵老四瘫坐在泥水里,仰天嘶吼。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受伤的野兽。雨更大了,河水呜咽着漫过他的膝盖。王福贵悄悄溜走,背影仓皇如丧家之犬。

当夜,赵老四抱着那团湿透的工装,摸黑闯进镇纺织厂。仓库角落里堆着废弃的纺织机,他掀开油布,看见一摞摞印着“出口合格”的包装箱——里面全是发霉的次品布匹,标签日期赫然是小梅死亡前一天。守夜的老头哆嗦着交代:“王支书让贴的标……说查出来要命……”

赵老四红了眼,抄起扳手要砸机器,却被一声咳嗽定在原地。阴影里走出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胸前别着校徽:“叔,我是省报实习记者刘明,跟这事三个月了。”他递过一叠照片——王福贵和厂长的酒桌合影、虚报的桥梁维修账本、甚至有小梅生前写的举报信草稿:“他们用次布顶出口指标,桥墩水泥掺了煤渣……小梅姐是因为掌握了证据才被灭口的。”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赵老四蹲在河堤上磨刀。磨着磨着,他突然想起小梅出嫁那天,他亲手给她绾发,说:“闺女,渭水再浑,底下的石头总归是清的。”小梅当时笑得眼睛弯弯:“爹,等我回来给您扯块新布做褂子。”

第一缕曙光刺破乌云时,警笛声由远及近。王福贵被带走时,死死瞪着赵老四腕上那根铁索——不知何时,老四把它编成了手链,锈迹斑斑的环扣里,嵌着小梅的工牌,上面的照片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

新桥开工那天,省报记者拍下奠基仪式。照片角落,赵老四佝偻着背往河里撒纸钱,纸屑落水即沉,像无数未说出口的话。有小孩指着水面喊:“鱼!鱼在啄亮晶晶的东西!”人们望去,只见波光粼粼处,几枚纽扣大小的金属片随波沉浮,阳光一照,竟像是小梅工牌上脱落的漆字——

那是一个模糊的“公”字,在渭河的浊浪里若隐若现。

三个月后,新任镇长来到赵老四家。破旧的土坯房里,老人正在编竹筐,手腕上的铁索已经磨得发亮。“赵叔,新桥通车了,用的是达标水泥。”镇长说。

赵老四头也不抬:“桥能重修,人心里的桥塌了,就难了。”

窗外,渭河水依旧东流。只是每逢雨天,总能看到老人坐在河堤上,望着滔滔江水,手里摩挲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索。有人说听见他在哼小梅小时候爱听的秦腔,也有人说,那只是风过竹林的声音。

(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