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说的这一段话,很长,印象中整本书这是最长的独白。
现在看似乎明白了,这样一段话在全书第二回,可以说为全书定下了基调:
人是复杂的,我要写的人也是复杂的
冷子兴说宝玉将来“色鬼无疑”,这是常见的将人脸谱化。就像京剧里的角,生旦净末丑,都给定个型。
曹雪芹反对这样看人,更不会这样去描写角色。借贾雨村的口,“罕然厉色”的发话,告诉他的读者,不能相信这样的论调,更不能这样看人。
然后就是一大段“秉气而生”的论调。说人除了“大仁大恶”,其余没有大的差别。正气与邪气相遇,都不能消灭对方,于是同时赋予一个人。这个人“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贾雨村还举了相应的例子,各种名人。
其实纯粹的人极其少,纯粹的形象也多是人为塑造。仁人君子,穷凶极恶,没有普遍性。
曹雪芹这样写,意思就是:人是复杂的。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不能一面以蔽之。而他正文要写的这些人,也是如此。给后面定下了基调。
在文学作品中,这么直接的暗示是非常少的,曹雪芹用了一种巧妙的方式起手。小说描写人,借脂砚斋的一句批语,“千皴万染”。
皴染是国画的技法,和写小说的技法本质其实一样。一件事或是一次着色渲染,单事或单色都只表现了少数面,多次皴染,人物或者画的多面性,复杂性就出来了。在这方面二者相通。
比如凤姐,坏,可以坏到拿银子办事,放高利贷。好,也接济刘姥姥这等穷酸亲戚。形象是多面的,也是最接近现实的。
曹雪芹笔下诸多人物,形象都不单一,有立体感。也没有什么正派反派,从贾母批书那段来看,这恰恰是作者反对的。作者对前人小说,态度可谓不屑,这种不屑恰好极有资格。人物形象的丰满,让《红楼梦》看上去就像个群像小说。
对脸谱形象的推翻,其实意义重大。西方的文艺复兴,也是从这一点开始的。二者都有对人性的发掘,表现了人的复杂,而非成型的脸谱和教堂里保持一个表情的壁画。
这是最接近现实的情况,现实中君子和穷凶极恶都极少,身边都是普通人。文艺作品的现实意义,一定立足于现实。现实中的人,并不纯粹。那这样去写就是有意义的。
在现实中,单纯,就是觉得别人都单纯。
能看明白这一段,洞若观火,自己已经不再单纯。复杂是普遍的,当然,要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砥砺正气,未尝不能变成一个纯粹的人。相对于单纯来说,纯粹又不一样。
曹雪芹似乎相信先天的决定作用。这一大段“秉气而生”的论调,看上去只是贾雨村与冷子兴闲聊,其实引领全书,对全书的人物,进行了一个概括分析。
可谓:立前人所未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