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将母亲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握着长柄铜勺在铁锅里慢慢搅动,新磨的玉米糊泛起金黄的涟漪。我蜷在灶角数着墙缝里新结的蛛网,细如银丝的网线上坠着晨露,像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撒在这方寸之间。
院里的梧桐突然抖落满身冰壳。枝桠间迸出的嫩芽还裹着淡褐色的襁褓,却已急不可耐地探向檐角垂落的冰棱。父亲在廊下修补犁铧,铁锤敲打锈铁的叮当声惊醒了沉睡的土地。布谷鸟掠过泛青的麦田,将一串湿漉漉的啼鸣遗落在刚刚解冻的河面上。
村东头的王瘸子总在这个时节蹲在田埂上卷烟叶。他残缺的右腿支着竹拐杖,左手指缝里漏下的烟丝被春风卷着,混进翻涌的泥土气息里。去年秋天埋在土里的红薯开始发酵,淡淡的酒香从地底渗出,引得野狗们用前爪疯狂刨着湿润的土坷垃。
夏
蝉鸣撕开正午的寂静时,井台边的青石板正烫得能烙饼。二婶把吊桶往井里一抛,辘轳转动的声音惊散了水面上聚拢的云影。我贴着井壁往下望,晃动的波光里忽然浮起祖父布满皱纹的脸——他去年就是在这个季节走的,临走前还念叨着要给西屋换新瓦。
河湾处的芦苇荡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褪色的蓝布衫浸在浅滩里,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像片迷失方向的荷叶。光屁股的孩子们举着竹竿捅马蜂窝,被蜇肿的眼皮在暮色中泛着油亮的光。不知谁家媳妇站在崖坡上骂街,惊飞了苇丛中孵蛋的野鸭,灰褐色的羽翼掠过水面,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
老槐树下的故事会总在月牙初现时开场。三爷爷的铜烟锅明明灭灭,他嘴里吐出的白蛇娘子在星光下化作一缕青烟。女人们摇着蒲扇赶蚊子,忽然齐齐发出惊呼——原来流星正拖着长尾巴划过屋顶,而躲在树影里的年轻后生,趁机握住了隔壁姑娘发烫的手腕。
秋
打谷场上的连枷声能震落天边的晚霞。金黄的谷粒在竹席上翻滚,老杨叔弓着腰用木锨扬起新脱壳的稻谷,秕糠被秋风卷着,糊了坐在草垛上啃柿饼的孩童满脸。不知谁家的狸花猫蹿上堆成小山的麻袋,爪尖勾破的麻线里漏出几粒红豆,在夕阳里红得像是要滴血。
后山的板栗林在某个霜晨突然炸开。带刺的果壳噼里啪啦砸在茅草屋顶,惊得芦花母鸡扑棱着翅膀窜进菜畦。我和小满哥举着竹耙在厚厚的落叶堆里翻找,偶尔寻到颗漏网的栗子,便用石块砸开,生涩的果肉混着草屑在齿间留下清苦的甜。
最难忘中秋夜守瓜田。月光把瓜藤的影拓在黄土上,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远处飘来祭月的桂花酒香,混着焚烧纸钱的焦糊味。守夜人苍凉的梆子声忽近忽远,草丛里倏然亮起的萤火,让人分不清是流萤还是先祖归来的魂灯。
冬
第一场雪总在深夜悄然降临。瓦楞间的积雪压断枯藤,断裂声惊醒了窝在灶洞旁的黄狗。它对着虚空狂吠时,冰花正在窗棂上蔓延伸展,将糊窗的旧报纸冻成幅斑驳的拓片。我蜷在被窝里听北风在屋檐下打旋,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拨弄巨大的排箫。
年关前的磨坊昼夜轰鸣。水轮车搅碎河面的薄冰,石磨缝隙渗出的新麦粉染白了坊主的眉毛。排队磨面的人们呵着白气说笑,忽然齐齐噤声——瘸腿的货郎挑着年画担子从雪地里走来,大红大绿的画轴上,抱着鲤鱼的胖娃娃正冲冰冻的河流微笑。
除夕夜的祠堂烛火通明。供桌上的猪头瞪着蒙雾的眼,看族长用朱笔在族谱上添写新丁的名字。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攥着压岁钱溜出门,爆竹在雪地里炸开的瞬间,整个村庄都跟着晃了晃。火光中我看见小满哥的新棉袄溅上火星,他笑得露出豁牙,仿佛往后的日子永远会如今夜般炽热明亮。
后续
当推土机的轰鸣碾碎最后一片菜畦时,我正站在村口的断墙边。钢筋穿透夯土墙的瞬间,无数尘封的记忆簌簌坠落。那些在四季轮回中沉淀的故事,终究随着迁徙的候鸟消失在城市的霓虹里。只有春风经过废墟时,还会在残存的井台边打个旋,卷起几片印着农药广告的塑料膜,恍若当年飘落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