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喝完这一杯我们和解吧

短暂的相聚,匆匆的别离。长大了的孩子终究要离去。每一次送别的情景都类似,但每一次都欲言又止。

每次都趁着夜色离开,不忍心看见父母含泪的双眼。

清晨6点半,父亲房间的灯光准时亮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穿透墙壁,直逼鼓膜深处而来,清晰,清脆,悦耳。

院子里车子已经发动,只是在低声的呜咽,又好似在埋怨这大清早将它从美梦中唤醒。草草的梳洗完毕,拒绝了母亲早起为我做早饭的请求。趁着黑暗,开溜。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父亲出行时,他都会默默的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这种默契,如同煮一壶浓烈的酒,细火慢工,父子俩会心的倒满一杯,一饮而尽,谁也不多说一句。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次离家前父亲都会开一瓶酒,然后在临行前的一晚小酌一杯。

我默默的开着车,父亲安静的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沉默了良久,良久。

车里我们谁也没有开灯,心照不宣的两个男人相互保持着默契,空气安静极了,彼此呼吸都那么小心,生怕打扰了这清静的氛围。只有发动机轰隆的声音自己保持着热闹。

就着车流的灯光,我贴着座椅,透过后视镜,我看见黑暗中父亲笔直的坐在旁边,曾经那个我坐着,躺着,站着的位置;那个我曾经欢笑,哭闹,入眠的位置。

此时此刻,似乎这位置已装不下父亲的身子,铁皮坐垫换成了木垫,木垫再换成了皮垫,一阵阵回忆,一个个鲜活的身影由远到近,从小到大。从山里走来,从桥上走过,从楼上走下~

定晴一看,父亲目光炯炯,黝黑的皮肤下,时光的刻刀无情的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像群山万壑,幽深的可怕。

丢下一颗回忆的石子,仿佛还能听到小时候的回音在耳畔回响,那么悠扬动听,又那么遥远。

那条从家到车站的路,走了很多回,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小手,那时候父亲的手是温润的,饱满的,光滑的。硕大的手掌厚实,有力量,手掌之下似乎蕴含着万物,包罗了乾坤。

手掌之中有些无尽的宝藏,只要开口,过不了多久,那些玩具,那些零食,那些书籍,那些衣裳,那些至今早已想不起的玩意……第二天醒来通通都会放在桌上,摆在床头,或躺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如今我们似乎不再会去刻意的牵父母的手,尤其是父亲的手。那份温暖早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车子摇摇晃晃驶近了目的地,路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城市清晨的路灯睡眼惺忪的醒着,宽阔的道路黄白相间的几点身影在耕耘着,洒水车哼着百年不变的旋律大摇大摆的龟行。

这景象远方的城市清晨都类似,但却没有这条路真实,没有这个清晨记忆鲜明。

到了车站离别的时间也不多余,慌乱中默契的目光共同搜寻着那家吃了很多年的早点铺,久违的灯光终究没有亮起来。

也许店铺老板一家人昨日醉了酒,正在酣眠入梦;也许他们也清早起床收拾行装,去送行远方的游子;也许……他们生意破了产,或者发了财不再从事这个行当。

路过那家紧闭的店铺,父亲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本笔直的躯体一下瘫软了靠在椅背上。我找了个空位停了车,父亲先行下了车找了另一处灯光,去烹煮这一路的心酸。

父亲站在早点铺的炉火旁,搓着手取暖,慈爱的看着另一个相同年纪的父亲煮着那一锅早点,嘱咐着说多放点蔬菜,面不要太硬,恨不得自己动手去经营这一碗送别的面条。

这不禁让我回忆起那段艰苦的岁月,父亲生意失败,赔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亲戚,朋友纷纷离去,还有不少人落尽下石,趁火打劫。

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市无人问。”

那段时间,曾经的笑脸盈盈的生意伙伴变成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逼债的人拿着砍刀到家里耀武扬威,曾经靠着父亲资助过活的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正的人情,只有在你落难时候才看的清楚、透彻。

如此巨大的压力瞬间倾城,风光一时的辉煌戛然落幕,衣食无忧的生活顷刻间消失。父亲变卖了家产,处理了陪伴多年的古董车,只剩下那辆斑驳陆离的老皮卡,然后去石场帮曾经自己雇的工人打工。

我陪着父亲颠簸着挨家挨户寻亲访友寻求帮助,客气的打发一顿饭菜婉言相聚,或者冷眼相待、叫苦不迭,更有甚者装疯卖傻、闭门不见。那时候还小,不懂得这背后是多么令人心碎的画面。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父亲从150多斤暴瘦到120,只有自家人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尤为记忆深刻的便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那晚我陪父亲到承包的果园里查看,百亩山林杂草丛生,果树发黄奄奄一息,土地干裂像一张张血盆大口。工人离去,没有肥料、农药施救,没有流水灌溉。

父亲坐在地上,两眼凄怆的望着远方,我只是站在旁边的石头上,嚼着甘蔗,甘蔗水还很香甜。

晚上回几十里之外的老家,因为中午没吃饭的缘故,中途路过县城时父亲和我都饥肠辘辘,我不懂事的指着以前经常光顾的饺子店,说要进去大快朵颐。那时候的父亲早已经喜怒不形于色,我后悔当时没看出他嘴角抽搐的苦涩。

最终我们走进了一家面馆,父亲说他不饿,所以只要了一碗简单的面条,我稀里糊涂的吃着,父亲就这样看着~直到我吃的厌倦了,父亲才接过我糟蹋过后的汤汁一扫而光。

至今我仍然没办法原谅自己,为什么要指引父亲走进那家面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这条街的老板都是父亲辉煌时候的熟人。

如今那条街已经物是人非,昔日的凋敝俨然已经不在,但永远有一碗面条,在这一方土地上,冒着热气,吃的我浑身燥热,悸动不安。

走进车站,父亲习惯性的买了那些学生时代送别时的零食饮料,习惯性的掏出钱包,想要往我手里塞上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殊不知我们早已经长大。

那些零食,饮料都早已经被我们甩在脑后,那些干脆的薯片,热气腾腾的油条,葱油饼早也记不起是什么味道。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如今我不敢坦然的接受。

送别了父亲,哦,准确的来说应该是父亲送别了我之后。我转身躲进铁皮车厢里,狭小的卧铺车厢屏蔽了外边的世界,也屏蔽了父亲和我之间的视线。过了几分钟,车子缓缓的开动,我悄悄的拉开窗帘的一角,本以为父亲会潇洒的离去。

我看到父亲仍站在那里,眼神一直朝着车子的方向,算不上老态龙钟却有一丝的沧桑,不够伟岸的身躯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双手裹挟着衣服抱立,丝丝银发在寒风中飘来荡去,那么耀眼,那么雪白的美。我没敢拉开窗帘,让父亲看到儿子心碎的笑容。

男人的慢热和深情,从不会轻易的让人看见。时光沉淀,读得懂的是男人脸上的苍然岁月,读不出的是背后的心事和喷涌的泪花。

敏于事而慎于言!大概这就是对男人最恰当的描绘。

车子走出去一段路后,我拿出手机。本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至少说一声“爸,您辛苦了!”但手到了屏幕,却发现手指僵硬,嘴唇发麻。

怎么也开不了口。于是我编辑了一条信息,想说些感谢的话语!比如,“爸,我爱你!”、“爸,您保重,注意身体。”等等。

但是编好了又删除,又编辑!最终只发了句“爸,车走了~”,因为我怕这突然而来的客气太生硬,会冻结这二十多年的父子情。

我放下手机,很快父亲回复消息:“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顷刻间我情感防线全军溃败,情感的洪流铺天盖地而来,把理智淹没,只剩下躯体在洪流之上浮浮沉沉。

一路走,阳光温暖,天空湛蓝澄澈,洒落了那些黑暗的岁月,也沉淀了不一般的平凡。

中途那些油饼,鸡蛋格外的香甜,我一扫而光,一点也没舍得剩下,如同父亲当年的模样。

一路上,又多了一个人陪伴。

有些路,走过终究会记得;

有些路,走过就再也回不去。

有些记忆,它一直在那里,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岁月雕琢记忆,永不衰老的是父母的爱,厚重如山,深情似海。有些情,恐怕我们一辈子也偿还不了。

爸~这一次,喝完这一杯,我们和解吧!

向过去难熬的时光,向曾经辉煌的岁月,向那些无尽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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