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9期“新年”专题活动。
一、父
“买不到票哦，一直都在候补状态。”我给儿子小奔发了个哭脸，刚到十五号火车票就出来了，可页面一出来就是一大块‘候补’，有票的都是高铁。
“你准备几号回来？”
小奔去杭州一年了，每次面试或离职的前，他都会和我沟通一下。他妈妈脾气急，我还好，会静下来听，然后慢慢地跟他分析。初入职场他很快给我们确认了角色定位——我负责参谋，经济归妈妈。是参谋，不是司令哦。
“二十六日。”
“二十六不是上班吗？你有假？”今年除夕是二十八，还好。我的问题和脑子转得一样快。
“用了一天年休假，一天陪伴假。”
“可以啊，双休，刚去一个月就有年休，竟然还有陪伴的假，你们公司蛮正规，蛮人性的，比国企都做得好。你要好好干喽！”我发微信从来不用语音，不然那种由衷的欣慰之情肯定要溢出来的。
是挺不错的，比起他前面几个工作，还真是不错。
二零二四年是小奔磨难的一年，也是他快速转变和成熟的一年。年初入职自如公司时的万丈豪情，很快就被糟糕的销售业绩冲走，两个月不到他就被淘汰了。听闻‘噩耗’我很是惊奇，这么大的租房销售公司，竞争也这么血腥了吗？
接着就是不断地在面试的路上，或者短暂的工作体验。我的心也跟着他揪在半空中，好像也跟着他进入了残酷的挑选市场。我着急他不能吃苦，着急他与新同事关系不融洽，着急他只看到工资不看到学习机会……有一家申请专利和政府补贴的公司，女老板亲自教他，各种各样的申报条件都要背诵，不到半个月他就离职了。他妈给小奔又一次发生活费时，回想起他年初说的不再伸手要生活费的豪言，我忍不住发了脾气，要他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先养活自己再说。小奔没有听我的话，他说自己看到身边那些三四十岁的苦逼们，他心里接受不了，自己毕业选择到这个新一线城市，可不是当这种牛马的。他一定要遵照自己意愿自己的兴趣，找到自己合意的工作。我们两人在电话里争论越来越激烈，最后小奔狠狠地回击我后拉黑了我的微信。
“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我不会像那些读死书的同学那样。我很庆幸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选择。”
震惊之余，我忽然有点醒悟了，第一次感觉自己那个奶胖小子长大了。其实现在的他，不正是我们从小对他的期望么。记得他还在幼儿园时，我们搬到市区六楼的新家，小家伙从爷爷奶奶怀里抱过来，性格内向不爱说话。那时我们心里真急啊，急得出了一些狠招阴招，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过分。比如带他到街上买东西，强迫眼泪汪汪的小家伙自己去买过来；早上‘威逼’他下楼，不带小朋友回家不准回家；小学三年级就要他自己穿过几个红绿灯，骑五六公里自行车的路程上学；大学坚持四年寒暑假送外卖找兼职……从小引导小奔的一切，就是让他作好准备，尽快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不是在顺风顺风的时候才叫坚持，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在困境和逆境中，我想小奔做到了坚持自己的内心。
一个月后他找到个电话销售的工作，我们父子的关系也很快缓和了，我对他的态度也由教导和批评转变为欣赏和支持。在那个公司小奔打电话的效率还是挺高的，从阿里出来的年轻老板经常找他聊天。又过了一个月，公司要转型，留下来的人也要降薪，小奔又一次离职了，不过这次我的心态淡定多了，在焦虑和信任之间，我选择了相信。
年终前一周他靠着电话营销积累的经验面试到了现在这家互联网公司，对接淘宝商户，双休，入职缴纳五险一金，还有公积金。一年换了三四个工作，到现在终于给交上保险了。工作环境是高大上的写字楼，整整一栋都是他们的。定期团建，年会氛围热烈，同事们都是活力满满的九零后零零后，听他讲做得好的同事三四万月薪。
兜兜转转，学校里没学上的，社会都教会给他了。当然，也有我们。在这些有如过山车般的惊险刺激里，作为家长，我们也接受了市场经济的洗礼，快速成长起来。
“要不，不要买直达的，到省会再转回来车次会多一些的。”我迅速查阅下发了过去，连同一起的还有杭州到南昌的一列硬座截屏。
不一会，小奔的微信回过来，一个‘智行火车票’的APP标识，两张车票。一张‘多买两站’的车票到南昌，一张‘同车换座’的车票到家里。
还能这样买票呀。我忘了他现在就是做这一行的。
二、母
晚餐过后小奔就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回家后这几天，上午睡到自然醒，十一点多早中餐合并，晚上找同学朋友出门小聚到凌晨以后，昼伏夜出的作息，真担心他的肠胃受不了，说了几次他就回了几次‘唔，唔，唔’。这么大人了，又不能多说，真拿他没办法。
我轻敲了下门，闪身进去。只见他慵懒地靠在床头，戴个耳机惬意地享受音乐。见我进来他摘下一头，妈妈，有啥子事哦？
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聊聊天呗，后面这句我没说，跟儿子交流要看他心情，小的时候他想跟我沟通也要看我脸色，现在反过来了。
小奔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我心头一喜，这几天的‘隐忍不发’还是起了点作用。遂屁颠屁颠地坐上去，和他并排躺下。
小奔，你还是处男么？我突然抛出一个手雷。
妈，这算是什么问题！拒绝回答。小奔四两拨千斤，轻轻地躲过去了。
那和你爸爸比起来，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那换一个情侣之间的‘死亡之问’。
小奔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把一个耳麦塞进我的右耳。
当然是妈妈你喽，你多有趣！我爸爸有什么好玩的。来，感受一下，高保真放大器，音质零底噪，细腻和身临其境的声音。
清晰的音乐得像一股清泉般流了进来。我低头看他手机端口插了个长方形小构件。
这个多少钱？
一千多块啊。
啊！我的心里惊了一下。
多吗？你看我这根耳机线，网上要卖八千多哩。……不信？……你看。他快速翻开淘宝，里面还真有八九千的耳机线。
这么贵！
我找人组装的，几百块啦。小奔轻松地回答。
真是贫穷限制了想象，想想我平日里买的耳机一起才二三十块，况且这几千上万的耳机，音质虽然不错，可，性价比真有这么高？……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曾经也是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人，可婚姻就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它会把你的那些个不切实际的虚荣绞得粉碎。每个月初，物业费、水电费、燃气费、闭路电视费、生活费、交通费……就像塞进洗衣机里的旧衣服，不会留一点间隙。那天我在阳台感叹，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穷一世，在一旁看电视的老公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在他眼中有悲哀和失落，从前那个喜欢吃超贵水果的我，只穿高品质衣物的我，非真皮包不挎的我，已然磨成了抠搜省钱的超女。
小房间里温度蛮高，小奔披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只有一件棉内衣，灰白灰白的颜色像是没洗干净，胖嘟嘟的粗脖子上套着松松垮垮的领子，内衣袖子的直径比手腕大了许多，身上同样松松垮垮，没有一点身材曲线。这家伙那天回家连秋裤都没穿！宽宽大大的牛仔裤还有几个硕大的破洞，大腿肉时隐时现。真不修边幅，年青人怎么就不知道捯饬捯饬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些偶像剧里西装革履的职场人士。那几年假期里他跑美团，酷暑高温，寒风凌冽都坚持下来了，大腿胳膊晒得像非洲土著一样的照片还留存在那里，真叫人心疼，哪知道他千日砍柴一日烧，辛辛苦苦赚的几千块钱，第一次买了三双一千多的耐克鞋，后面几次消费的不是平板，就是手机，几千块的东西，用腻了就在咸鱼上面卖掉，真正叫做“消费”了。现在又成了高保真的发烧友，不知道下次又换成哪样了。唉，怎么会养成这样的消费观呢，我想说说他，可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老公说过，说教，会摧毁难得的温馨和交流。
小奔慢慢地摩挲着我黑里掺着白的头发，把一只粗壮的大腿霸道地压在我腿上，那沉甸甸的幸福。儿子出去一年多，拮据的时候不跟他爸说，偷偷跟我发牢骚，说自己困难得‘一天只吃一顿饭了’，吓得我赶紧又打了生活费过去。他在前方冲锋陷阵，弹药粮草我还是要管够的。
在我认识跟你同龄的人当中，老妈你的面相最年轻，只是没打扮而已。
是么？怎么这样认为呢？我露出喜滋滋的样子，敏锐地抓住了这句深入拷问的引子。平时你就是这样哄女孩子的？怎么样，找了女朋友么？借着他放下戒备，轻松的氛围，我做出进一步的火力侦查。
小奔定了定神，把另外一边的耳麦摘了下来。
唔，……找了一个。就上次要你多做一些酒糟鱼给她的女孩子。
我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注视着他。我可真没怀疑错，你小子果真找了。什么学历？家在哪里的？独生女么？长什么样？
你这一大堆，查户口审犯人呐。人家湖南一个乡镇出来的妹子，邵阳人，专科生，还有个哥哥。我和她在那家电话销售公司认识的。小奔机关枪一样突突完，他轻舒了一口气。小屋的气氛还挺热。
你这家伙，离都离职了，工作没保住，却搞了个女朋友，还是个专科生！真行啊。给我看看照片。我强压住胸前升起的一团团火焰。
照片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圆圆脸，眼睛很，睫毛很长。
她对我要求好多，我很多时候都会听她的。这次跳槽到这家大公司，也是她激励我去的。
这个女孩我不满意。这女孩的学历、长相都欠缺，最重要的，她的家庭对你的发展没有什么帮助。我感觉到自己吐出来的话和心一样冷。
你满不满意跟我没有关系。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应由我自己选择。小奔也火了。
说得真轻巧，真没关系就好了。你拿什么结婚？
不用你们管，到时你只要拿户口本给我就行了。小奔重新挂上耳机，把两只耳朵都塞住了。
哼，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现在打结婚证不用户口本都不知道。从小奔卧室出来，窗外飘起了细毛小雨，红绿灯叫停了两边疾驰的小车，在这样冰冰凉凉的天幕下，我忽然发现停住的车子，去的方向全露出红屁股的尾灯，往这边来的都是白闪闪的前灯，红白相对，霎是分明。
一点话都不听大人的，那我什么都不会管的，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跟老公汇报完侦查情况，我狠狠地下了结论。
沙发上，老公笑眯眯地安慰灰头土脸、心如死灰的我。
这有什么。有钱难买‘喜欢’二字，这句话用在咱们小奔这里真是恰当。我们在他这个年纪不也是这么随性洒脱么。小孩子谈恋爱，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你我年轻时要考虑家境考虑助力考虑父母的期望，那肯定一万个成不了。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以后成不成谁知道？……
唉，他当爹的说得更轻巧。不过，二十多年前他结婚没花一分钱彩礼，这是千真万确的，谁让丈母娘看中了他呢。可现在哪是我们当年的环境哟。唉，不说了。这个年过得可是愁人喽。
三、子
今天是大年初三。天气阴阴的。昨天跟同学聚餐唱歌，嗨到十二点多才摸回来。长大了就这点好处，父母不会催早起了，就是心里想也会憋住，或许是一年没回家，心软吧。反正回来几天都是睡到自然醒，晚上出去至多问一下，来去自由。这种彻底摆烂的生活，才叫假期哩。九点半老爸进房间来，说负责组织年饭的小姑一直在催我们。今年情况特殊，奶奶年纪大了，不愿在家里搞，于是年饭就定在了酒店。吃过年饭，假期唯一的‘正式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去的时候酒店前面还是蛮冷清的，老爸说旁边的几家店都定在初四开，今天只有这一家营业。顺着古色古香的楼梯上了二楼，经过的几个包厢都坐满了人，老老少少团聚一起。大家都晓得了方便，既继承了传统，又不用劳心劳力。
我们的包厢在二零八，一张大圆桌，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姑姑姑父他们早已落座。爸爸三兄妹，二叔一家早年在苏州创业，小姑和爸爸留在本地。凯文是二叔儿子，比我长一岁，江苏大学毕业后，二叔动用了圈子里的人脉，给他安排了深圳一家上市单位，可他只坚持了半年就离职了，说是回江苏发展。
“你不知道，再在那里做下去人都会挂掉的。每天加班到八点多，回到宿舍十点，吃个泡面就上床。第二天又周而复始，每天下班就想着明天的上班。我一个新员工，像扫地僧一样，包揽了组里大部分打杂的劳力和跑腿，一个月就那么几千块，还抵不上我在网络上的手工接单收入。”凯文翘着腿嗑着瓜子解释。
二婶说，现在不管做什么，赚钱才是硬道理。江浙沪那边对考公考编没那么大的热情。年轻人只要能吃苦，肯钻研，就能成大器。
可是我觉得，要想出息，还是要靠资源，靠人脉，靠关系。我抬起头回了一句，话刚说完，眼角瞥见爸爸投来复杂的一眼，好像还带了些欣赏的光。我猜他一定想接着说，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本质上是思维、认知、价值和人品的竞争。可我想说的是，资源人脉关系，都要靠自己去经营。
还是我们小奔厉害，靠自己一个人就在杭州打拼立足了。凯文年底都离职了，不过也还不错，深圳呆了半年多，存了两万多块钱哩。二婶半是揶揄半是夸赞。儿子没工作了，她当然没什么压力，二叔打拼这么多年，已经在苏州办了厂，早就步入了中产阶级。
小奔你有时间就到苏州来啊，你们这些小辈都离得不远，都在长三角江浙沪，要多多来往的。我小姑子的女儿，读完研究生也到上海工作了，刚找了个男朋友，人家公公说，儿子结婚他直接出一千万哩。二婶叭叭叭地说了一通，果然是财大气就粗。
他啊，这一年不是在离职，就是在离职途中。老爸在旁边笑谑我。
我的脸上发烧，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这样出儿子糗的么，这也值得你炫耀。老爸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只是讪笑了一下，就不作声了，涵养修炼得不错了。
那边满头白发的奶奶又开始唠叨了，听说你小学同学吴方从北京回来考了这里的公务员，还有你玩得好的那个李想刚，也到你爸爸那家公司上班了。你就不知道回来？家里不比你到杭州挤鸟窝、点外卖舒服？人家那么好的成绩都回来了，你怎么还想到外面去呢？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长辈们，重申了一次我的观点，我就喜欢外面的灯红酒绿。我宁愿在大都市里挤鸟窝受苦，也不想回这里享福。
热菜一个一个上来，方便炉里点起了酒精，盘子里冒起了蒸蒸热气和香气。门开了，进来两个戴眼镜的女人，那个年纪大的一进来就和二婶热烈地聊天，原来是二婶早年的闺蜜，她们一家人正好也在这里吃年饭，旁边那个文静清纯样子的是她女儿，说是山东大学毕业，刚入职苏州一家企业。
女孩子拜过年后刚出门，她母亲就吐槽，我女儿现在后悔了，这家公司学不到什么东西，后悔当初没去华为，人家也发了OFFER的。
那为啥没去呢。华为不是更好的选择吗。老妈在旁边接了一句。
唉，当初就是听她师姐师兄们贬损华为，说什么压力太大，牛马样的强度。
我看了看老妈，她没什么表情，估计内心早已江涛暗涌了吧，沉府还挺深，九八五学校也是有烦恼的。要是我能找个这样条件的妹子，她一定会满意么。管她呢。还好我当初没听她的死读书，要不然，玩又没玩到，学又没学到。有个本科文凭闯世界，足够了。
小姑女儿小婷还在西安念大二，物流专业。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神情，盯着手机玩游戏。二叔问她有什么打算，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找到好工作就就业，没找到就一面工作一面考研。
真是滴水不漏。我抢了话过来，来杭州吧，我们旁边的菜鸟很对你专业的，搞得好赚钱多多的。
回家路上老妈说，尽管我跟你二婶平时不对付，不过她那种生意场上做人做事的手段，还是值得你去学的。
老妈是个性格泼辣敢说敢做的小女人，和老爸的感情非常好，年近五十两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巴不得天天腻在一起，可她和奶奶家里人的关系却不是很和谐。
老妈，你说的我不赞同。我们年轻人出去打拼，选朋友和做人有自己的方法和观点，不会人云亦云。另外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虽然跟我没关系，不过你要往前看，不要放不开，压抑自己，捆住了自己。
老妈沉默了。
电视墙下面有张老妈年轻时的照片，二十多岁的她坐在动物园的栏杆上，后面是一匹漂亮花纹的斑马，悠闲无比。红格子衬衫黑裤子，鬓发整齐，纯纯的笑容铺满了白皙的面庞，眼前一片阳光，真有点日本小女生的味道。我不由得蹲了下去，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老妈扬起头，这次没有和我辩论，儿子说得对，不计较，往前看。新年快乐。祝儿子越来越棒。老妈看着我，眼里放着光。
老妈，明天我就回去了，舍得么。那天还听你发牢骚，这几天在厨房的逗留时间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哩，这下你和老爸的二人世界该轻松了吧。我笑嘻嘻地从后面搂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