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除夕夜,临安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孩子们拿着爆竹在街道上跑着、欢笑声和爆竹声此起彼伏,比起东京时热闹也丝毫不逊色。何况宋金和议签订,从此南北通和,明年皇太后也即将回銮.....官家龙心大悦,据说宫中已经采买了很多礼花并排练各种表演,准备在正旦和元宵与民同乐呢!
但欢乐是属于别人的,在除夕夜岳家迎来的却是抄家。既然逆臣已经伏诛,下面就是肃清党羽和余孽,官家可是要赶在新年前把这些“碍眼事”一律解决掉,再去迎接绍兴十二年的盛世新春。
虽然绍兴十二年是没有春天的。
杨殿前手下的禁军就已经把岳府层层包围起来,他和张枢相自然不敢亲自前来,派了亲信将官王能来主持抄家。王能趾高气昂地坐在庭院的一把交椅上,指挥着胥吏和军士搬着东西,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放过任何疑点,纵是掘地三尺也要搜齐犯官的全部罪状”,他不远处摆着一个火盆,用来销毁不足以成为罪证的相关物品。军士和胥吏们举着火把在院落和屋子里查抄着,幢幢人影在地上交织跳动着,显得格外狰狞。屋内不时传来容器打碎的声响,庭前寒梅也被踏折了几支,甚至连主人养的那几只鸡都被捆起来掷在一旁,徒劳的发出咕咕咯咯的声响。
李夫人带着家人们垂手立在院中的一角。自从他们父子入狱后,李夫人已经解雇了府中的卫兵、男仆和女使,尽管他们都痛哭流涕的表示誓死追随,李夫人还是狠下心来把他们全部打发走。这段日子以来,李夫人带着两新妇躬亲料理各种家事,又指导着尚未成年的岳雷岳霖小心应对各种外事,委实心力交瘁;尽管早已做了最坏的准备,在担忧与恐惧中下苦苦支持,直至昨夜的噩耗埋葬了最后一丝希望。但在人前她依旧是那个端庄的岳夫人,衣着和妆容也似往日一样一丝不苟,神情泰然好似常日坐在堂上主持家务一般;只有那乌青深陷的眼眶与已经半白的鬓发,显示着女主人深埋在心底的哀恸。阿巩和阿温的眼睛也红肿着,神态却也是坚韧的,把大娘和二娘抱在怀中轻轻哄着。岳雷未及弱冠,在入狱看侍者一月余亲眼目睹了狱中的惨烈刑罚,昨夜又亲见了父兄的碧血冤魂,饱受心理折磨的他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了,在两个弟弟的搀扶下勉强立着。岳霖和岳震已经懂事了,一手一个扶着哥哥,他们还不会隐藏愤恨与伤痛,紧紧攥着一双小拳头。剩下几个小孩虽不懂事,显然也被家中的变故吓坏了,牵着衣角怯怯的躲在大人们身后。
早在他们父子入狱后家中已被抄查过多次,这次既然逆臣伏诛后的家产查抄,就不止针对书信字纸,家中一应事物都未能幸免。他们父子用过的兜鍪、甲胄被乒乒乓乓的扔将出来,昔日披挂在他们父子身上金鳞向日的铠甲变得了无生气,只泛着泠泠寒光。镔刀、弓弩也被散乱的丢在院子里,军士们只顾着把玩着仅有那几条金带玉带核查成色。那边有军士来来往往搬运着一袋袋的粟麦布帛,小吏拿着账目在一一清点。剩下的家具物什,全是一些麻织衣服和竹编篮筐、粗瓷瓢碗...登记的小吏看着都连连皱眉不予入账,让军士抬着先放在一边。
军士把抬着装满家什物件的箱子走着,放在上面的一个大鹏样纸鸢掉了下来。家人们都知道那是甫儿的宝贝玩意儿,岳云养伤无事时给他扎的;他就激动得拿着满屋子炫宝,却不肯别人陪他放,说这大鹏须得等阿翁亲自放才行...军士哪晓得这些,只顾着走路差点被大鹏纸鸢的线绳绊倒,遂气急败坏的对着它猛蹋上两脚,又泄愤般的把它丢进火盆里。甫儿本就不懂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日日惊恐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可见了那扔进火盆里的大鹏纸鸢再也忍不住眼泪,在巩夫人的怀里拼命挣扎起来:“你们还我的纸鸢来,还我大鹏来!那是阿爹亲手扎的,我要等着阿翁回家来放呢...”阿巩的眼圈早已泛红,却不肯掉泪;只是把甫儿紧紧扣在怀中抚摸着他的细软的抓揪,任他稚气未脱的哭声在院中回荡。
书房照例是查抄的重中之重。自从他们父子入狱后,奏扎、行文以及往来书信...相关手迹字纸早已被搜罗一空。这次笔墨,文具、书帖、章刻也难逃此劫,尤其是他视若珍宝的那五千卷藏书。都说张三聚财,韩五置产,他岳五呢?大概只有藏书一样可以称道了。她知道他平素吃穿用度简朴惯了,唯购书一事从来是不吝倾囊。搬家来行在的时候,这些书愣是把二十个背嵬亲兵抬得气喘吁吁。她不止一次听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家贫嗜书,听说哪户人家有好书他能写十几里的路借书,回家来通宵达旦的抄写;可惜后来投身行伍再无闲暇,纵有幕僚文士交游点拨,终究无缘翰墨......聪颖如她,总能在他感喟低落的时候找到最合适的话,于是故作调侃说道:“所以岳宣抚家中坐拥百城,莫须留待解甲归田再做个大硕儒?”他蓦的一惊,依旧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书页,却难掩心中所想被知己识破的那份得意:“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自家今生粗通翰墨不要紧,倘若孩子们日后真出了个硕儒,我这个当阿爷的还要恭敬拜师给他当学生哩!”......言犹在耳,这些藏书也如他那些愿望一般,付之一炬,化为流水了。
忽然听得军士来报,说在书房里找到一个锁得严实的小箱子。整个查抄的队伍都兴奋起来,簇拥着那人把箱子抬到院中给王将官看。其实李夫人和孩子们瞟了一眼就知道,那箱子是他的私人珍藏。他从不让任何人触碰过问的,所以具体有什么连她们也不甚了解。军士们野蛮的几下卸掉了箱子上的锁,迫不及待窥探着他的心底的秘密。
拆开才发现原来里面确实都是他的私人珍藏,有他丁忧起复时亲手雕刻的母亲木像,有周侗先生生前送他的神臂弩,有宗留守生前传授给他的阵图,有张招讨将他借补武修郎的告身.....长情如他,无论是养育之恩还是知遇之情都念念不忘。继续翻着箱子里还有孩子们初习字时的临帖,刚学作诗时的习作,以及安娘刚学会刺绣时缝制的香囊。他每次归家时必是要考孩子们功课的,孩子们的点滴进步原来他也会细细珍藏。王将官和军士们可不懂这些来历,只当是寻常物件,转手将他们直接扔进火盆里。那火焰仿佛收到激烈般窜直了身子,疯狂的舔舐着他的挚爱之物,最终吐出缕缕灰烟。小霖和小震盯着那火盆,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愈发握紧了二哥的手。
忽听得围在箱子前的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王将官与军士们拎着从箱底翻出的褙子。岳家众人望去,那是一件女式缯帛褙子,尽管不是什么名贵衣料,裁剪简单却不落俗,天青色的褙子在领边点缀着银色的梅花样图案,别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味道。只听得军士们放肆地调笑着:
“哈哈哈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反贼压在箱底竟是一件妇人衣裙!还标榜什么不纳姬妾,果然欺世盗名!”
“啧啧啧你懂什么?策划谋逆的同时还不忘红袖添香,这才是风流韵事啊哈哈哈”
“赶紧上报给张相公吧?顺藤摸瓜说不定又是奇功一件”
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阿巩阿温和孩子们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件衣服。军士们的调笑不仅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嗡嗡作响,也搅动着他们心底的记忆。
他们都记得那是绍兴四年,他一举收复了襄阳六郡,后移屯鄂州,被官家授予清远军节度使。纵然他不问登坛万户侯,但开府建节总归是武臣的荣耀,他那次归家孩子们分外期待,早早跑到院外等候。她则特地披上新买的绸褙子,虽然手中忙着家里的活计,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口。
伴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掀帘而入。平日里他一归家都径直去给母亲请安的,今日却径直走到她跟前。她还未及开口问候,只听得他一脸严肃地盯着那件绸褙子说道“孝娥可知北狩的嫔妃们尚且衣衫褴褛?可知战火涂炭两河百姓生计维艰?你既与我甘苦与共,不宜穿此绸褙子。”数月未见,她未曾想到一开口就是指责,还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她想慰劳他的话全部堵在口中,忍着心中的委屈不发一言。
本是阖家团圆的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小雷连忙赶紧过来解释,“阿爹休怪!妈妈平日带领全家唯穿麻衣,克勤克俭;今日只为迎接阿爹凯旋外披一件绸褙子应景,一片心意不宜深责...”
他依旧板着脸打断小雷的话,“所谓‘正己然后正物,自治而后治人’,自家统领三军,临深履薄,处处以身作则;孝娥身为一家主母,却先身披绫罗,开此骄奢之端,教我见了又怎生快活?”说罢一掀帘子,抽身入内堂给母亲请安去了。
自那场不欢而散后,李夫人再未穿过丝绸,大家也未见过那件褙子,谁知这次抄家被翻了出来!家人们默默无言,只是用关切的眼光齐齐望向李夫人。
李夫人抱以孩子们安慰的微笑,孩子们只知道她当众被训斥的前半段,那后半段只有她一人知道。
她记得那天晚上众人散尽,他们才双双回到卧房。本来是难得相聚的倾诉体己话的时刻,却因为白日的抵牾两人第一次都默默无言。葳蕤灯火下,她拿起绣盘心不在焉地绣着,几次险些扎了手指;一向在知己面前侃侃而谈的宣抚相公也一时没了话,负着手在室内转上了两圈,憋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的首先开了口,“孝娥把那件绸褙子取来吧,自家还有话说。”
她本以为他会说一点缓和的话,竟然还在提那件绸褙子!她略带怒气的从橱柜里取出来那件绸褙子,径直摆在他的眼前,“既然岳节使认定绸褙子是骄奢之端,奴家何敢擅留?莫须烧掉以绝后患!”说着拿起它就要丢到火盆中。
他显然为她这么激烈的反应也吃了一惊,一把拉住她的手并夺下了绸褙子。论力气她自是胜不过他的,只能由他拉着重新回到油灯前坐下。“孝娥误会自家的意思了,”他将绸褙子放在案前展开铺平,“这件绸褙子万不可烧掉,而是要留起来作个见证。”
她依旧赌气地背对着他而坐,余光却瞄到那人在油灯下仔细端详着那件绸褙子,用挽弓拿枪的大手轻轻抚平衣衫上的每一处褶皱,再细细把它叠好。不知怎地,仿佛他那双手抚到她的心上去了,把那些沟沟壑壑一一抚平。她下意识的转过身来,只见他用感恸的语调说着,“我岂不知孝娥独自操持家务,抚慰军属,以及生儿育女种种艰难......每念及此自家倍觉亏负孝娥,委实问心难安!”说着灯影一晃,他站起身把叠好的绸褙子捧在手中信誓旦旦地道,“眼下国耻未雪,生民涂炭,自家们尤须谨身节用,共克时艰。待到收复故土,海清河晏,自家功成身退,带孝娥云游天涯,自家一定亲手帮孝娥穿上这件绸褙子,绝不食言!”
那掷地铿锵的声音令她那一点残存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她也起身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应道,“鹏举何须如此说?奴家也日夜期盼着这一天,待到这一日,此生再不穿缯帛亦心甘!”
他严肃的神情带上一抹笑意,像往常一样牵起她的手,“孝娥此言诧矣!眼下国难深重,孝娥能与自家分忧;他日重整河山,万姓同欢,孝娥如何不能与自家同乐?”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褙子,凑近她耳边补上一句,“说句心底话,孝娥穿这件绸褙子煞是好看!白日那惊鸿一瞥自家委实没看够...”
待她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王将官已经拎着那件绸褙子站在岳家人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道,“岳逆特珍藏这条妇人衣裙,其中必有缘故。你们须从实招来,若有半点瞒昧,便是罪加一等。”
王将官以为她会羞愧的无地自容,孩子们也用紧张的目光望着她。她放下手里牵着的小霭,上前一步对上王将官的目光从容说道,“此是奴家的衣裙,按照鹏举的定下的规矩,全家唯衣麻布;唯有绍兴四年为祝鹏举建节,奴家穿过此绸褙子,却遭鹏举当面斥责,当即令奴家更衣,又将此物收起做个见证。”接着改为悲愤的语气反问道“他若效仿同辈底大将,绮罗满屋,珠玉满堂,又岂能有今日底罪苦?岂非是自取其辱,死有余辜?”
王将官没料到李夫人说得如此坦诚悲愤,倒显得自己无趣了,他愣了半晌终将绸褙子递还她,“既是恁地,此物与案无涉,夫人可自行处理。”
李夫人凄然一笑,接过那件绸褙子。她抚摸了一下那天青色的绸面,纵然时隔七年,依旧柔顺丝滑,崭新如初。这件褙子一直被他存在箱底,是想着有朝一日兑现愿望弥补那份歉疚的。可如今十年功废,遗老泪垂;故人负屈含冤,血染冤狱,又留这绸衣何用?
她拿着褙子朝火盆走去,在孩子们阻拦和军士们震惊的神色中,将绸褙子扔了进去。她在心底默念:鹏举你的十年功业付流水,奴家的眷眷之心付劫灰。从此岳家再无一件缯帛,再无,再无......
褙子被火舌包裹着不断变软变小,最终化为屡屡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