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群山、火焰和吊兰没有明说的心事

水中仙

昨晚睡前忘记把窗帘拉上,其实也可以说是故意不拉上。这样一来,我可以自然醒在早晨太阳的光亮里。

但今天有点跟往常不一样。

醒来以后看到一条朋友圈,悼念新逝的爷爷。老人家头发全白,而笑容依旧纯真。

我于是也躺在床上默默流了一会眼泪,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太阳光有点灼人。


别人的爷爷总容易让我特别想起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前宏君逝于2018年的夏天。我一条相关的朋友圈也没有发过,爷爷的电话号码也一直存着没删,好像这样就意味着我的爷爷还在似的。

今年清明的时候,我们家一大早就开车从镇上回山里,去给爷爷扫墓。二孃准备了很多香纸,除了常规的那种黄色的印着铜钱样子的纸钱,还有花花绿绿的新款式。

车在山路上迂回前进,深入群山内部。我问二孃怎么买这么多纸钱,二孃说头一天晚上爷爷托梦给她,说在那边没钱用了,这次清明多给他准备些。

说到这次托梦,二孃有点开心。她说梦里面爷爷告诉她,安心过日子,他会保佑我们大家都顺利的。说完我们都笑了。

我妈也说梦到了爷爷。我心里实在有点想哭。

这个时候我宁愿变成一个唯心者,变成一个泛神论者。我好希望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让我能够确定等我大限的那一天,可以意味着和亲人间久违的重逢。

这样是不是可以让人不那么害怕死亡。

爷爷弥留之际,嘴里说着糊涂话。凑近听可以听见他说:婶,你来接我了啊(按照旧俗,婶是爷爷对妈妈的称呼)

我流下止不住的眼泪。我眼前的这个我想要极力挽留的生命,这个衰老的生命,正在经受苦难和折磨的生命,他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可以做一个被大人疼爱的孩子啊。

所以我的爷爷,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

在那边他也有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可以撒娇,可以发脾气,可以犯错。他不用再做长辈,做长兄,担负人间的责任。他总会可以得到原谅。

每次有别人的爷爷去世,我都会特别地想念我的爷爷。

记得之前口罩时期,不能返校,我就住在家里。邻居家的一个爷爷,久病在床,天气好的下午,他的家人会把他扶起来晒太阳。

他已经忘记人事多时了,生活也不能自理,屋子里总是散发着一股老人的味道。屎尿味,药物味,还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味道。

我总是幻想,在这种味道的氤氲里,或许可以沟通阴阳二界。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我会愿意亲近他,故意从他的屋檐下走过。我幻想我走在阴阳不分的混沌交界处,幻想可以偶遇我的爷爷。

入夏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他在门口晒太阳了。再过两天,他家搭起了大篷,请来了道士,主持法事。

夜晚寂静的街道响起来道士班吹奏的哀乐,我知道我是睡不着了,干脆躺在床上清醒地无声地流泪。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也不能免俗地请了道士班去度他。厅墙上贴了很多仙人指路的画,从屋顶大梁上悬挂下来满堂的花花绿绿的符纸。

爷爷出殡的前一天整日整夜地做法事。主法师穿上衣袍,吟唱了好几场,大概是迎神飨神,请仙境神仙来接爷爷去享乐。最后唱到送神的时候,唱到过奈何桥,慢慢走啊,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这一句唱词特别地提醒我,爷爷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虽然我的爷爷解脱了苦难,此后就是大福了,但是我好舍不得啊。

法师反复地吟唱送神曲,我觉得我的眼泪也跟着仙云旋升了。

夜间的法事,安排到我头上的一个任务是送魂。

我们几个人需要拿着小火把,从家门口走到大路上,烧纸点香,意在给爷爷的魂引路,不要留恋人间俗情,快快乐乐地去做神仙。

出发之前,大法师反复交代我,回程时一定不要回头看。

为什么,我问。

他告诉我说如果我回头看,爷爷就会舍不得走,他的魂灵会因此难得其所。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地走,我一定不要回头看。

我说好的,我一定不会回头看。然后走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忍住没有回头,虽然我很想回头,我很希望我只要回头一看,就可以看到我的爷爷笑眯眯地跟在后面,如常谈天扯板路到星夜发白。

第二天中午出殡完成后,家里在处理爷爷的旧物。屋后的菜园里,挑出了一小块空地焚烧爷爷生前的一些衣服。

路边有一株爷爷手植的映山红,枝木早已摇落,奶奶久久地站在树边,凝望升腾的火焰,远远地静静流泪。

本来是我妈叫我去劝奶奶回来吃饭,结果我俩一起站在树边望着火焰远远地流泪,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炎炎日头下的火焰。

在日光下,熊熊火焰好像蒙上了一层金属质感,刺眼的银白色,外边一圈黑烟,顶端最浓。烟雾飘摇直上,偶尔有风。

记忆中最熟悉的还是冬夜里的小火塘。小时候住在山里,到了冬天,每天火塘都会常燃起一堆火。爷爷奶奶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等到我起来的时候,火堆里已经有不少火星子了。

如果想出去屋外玩,又怕冻着,就可以把火星子铲到小火盆里,用草木灰垫底,火星子聚拢盆中,表面上再覆一层薄灰,就这样提起小火盆出去。

每家小孩子都有自己的火盆子,胆子大一点的还敢抡起火盆绕身转圈圈。我不敢,怕火星子掉到头上,被烧着痛了不说,还要挨骂。

冬日里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后一般不再出门。大门上好木栓,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红薯,烤糍粑,一边听爷爷讲古诗词,讲声律,讲平仄,讲古人趣事。讲解学士自幼聪颖,讲纪晓岚智对和珅。我的文学启蒙,说起来竟可以追溯到学前,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作诗作对要讲平仄,知道了小子不畏强权说真话的气概。

其实不止文学,还有算术,音乐,民间艺术,这些都是爷爷给的启蒙。

我还记得一天早上起床后,爷爷笑眯眯地给我一张纸,让我看看。原来是他手写的九九乘法表。我也不记得是四岁还是五岁了,反正是学前。大概是爷爷觉得我到了开蒙的年纪。

其实当时我还不理解乘法的意思,但神奇的是我能很快记住。他早上给我的,晚上烤火的时候我就背给他听了。把他高兴得直说好好好,还兴起拉了一段二胡给我们听。

我爷爷会拉二胡,会打算盘,会做诗对,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家家都来找爷爷要字。有一次爷爷写完对联,笔墨还放在八仙桌上,我拿起一张红纸边角料,学着爷爷的字,也大书一个“福”,逗得他十分欢喜。

此外他还喜欢看地方戏,我们当地的彩调,京戏,黄梅戏,他都看。看大年初一拜菩萨,看乞儿求学,也看秦观求娶苏小妹。爷爷会说这个演员声气好,那个演员扮相佳,颇有一番痴相。

我们家就我喜欢跟爷爷看戏,看完以后我还喜欢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演。偷偷穿上我妈的高跟鞋,把盖在电视机上的白色针织有流苏的防尘布披在身上,假装自己是落难人间的千金小姐,咿咿呀呀地小声唱:奴家年方十八,桂南蒋氏人也……

爷爷走了以后,我没再看过彩调。现在网络上也可以看到很多彩调剧,总觉得不如在电视机前放碟子看有意思。

他以前的旧房间墙上还挂着他的算盘和二胡,桌上还放着几本我回家带给他的小书。打开书桌柜,里面一堆戏碟。不知道还能不能放。

大堂屏风上也还挂着那个雕花木匣子老西洋摆钟,墙上钉着的我的奖状,早已没了颜色。我躺在爷爷生前的躺椅上,听见老钟一下一下地摆。就这样从天井望着四方块的天空,屋顶瓦片上一株野生吊兰细长的叶子又翠又密,只是还没到它开花的季节。

这株吊兰总是在雨中开出很美的粉紫小花,娇柔妩媚又不失一身骨气。

偶有穿堂风从我身上脸上吹过的时候,我会愿意相信人间不是唯一的世界。今年去修坟,坟头覆着厚厚的青草,芒花抽出来比人还要高得多。

我们一一砍倒这些野草,新坟已变旧坟,我们大家也能谈笑间说起爷爷的旧事。走的时候我说,明年我要带些调子和书,免得爷爷寂寞。

不知道在那边的爷爷是不是也已经习惯重新做一个孩子或者神仙呢。而这人世已没有一个空旷的野地,可供我大哭一场。

我流着你的血液啊,请在我的身体里再活一次吧,爷爷!大哭的时候我想要这样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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