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老王,泪水就瞬间盈满了眼眶。
六年前,老王被我们留在了海边一个向阳坡的松林里。那个向阳坡的身后,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碧海蓝天。
从此以后,我每年8月底,必定回威海,去那片松林里看老王。直到两年前,那片松树因为生病被伐去很多株,我再也找不到那标志性的三连株。
这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心病。
今年十一回威海的时候,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又去了那片松林,吃力地辨认了许久,却还是找寻不见。在两棵似曾相识的松树前面,我拍了张照片。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在6年前的那个夏天,拍下过那三棵松树,也许两相对比,就会有答案。
回到了上海,我翻出了当年用的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照片。
就这样,不过6年的时光,我就把老王给弄丢了。
在老王生前,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离开,几乎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老王曾说,没有妈妈的日子,会苦一点。因为她也是人到中年,就失去了妈妈。她只比她的妈妈多活了一年,我和老王几乎同龄经历了丧母之痛。
而事实上,因为我远远不及老王勇敢,所以日子苦了太多太多。
当年姚宝只有4岁,老王正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带外孙这件平生最大乐事的时候,突然间就病倒了。
老天没有给她半点活命的机会,手术后没多久,她就一天天地黑痩下去,却还是不知疲倦地买布买棉花,给我们做被子做衣服。
她最后做的是姚宝小熊图案的花棉袄,在姚宝的很多照片里,都能看到它。姚宝从一年级一直穿到上一个冬天,袖子和裤脚都接了又接,被姥姥的爱一直温暖着。今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还认真地和姚宝说,你不能再胖了,再胖明年你就穿不下它了。姚宝听了,懂事地什么也没有说。
老王走的那天,姚宝莫名高烧40度,怎么也不退烧。他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我坐在旁边抹眼泪,竟然清清楚楚地问我:妈妈,你和姥爷都在家,谁在医院照顾姥姥?我回答说姥姥不用我们照顾了,她去了天上。
尽管那时的姚宝只是一个中班的小朋友,却明白他失去了这世界最爱他的人。
我也一样。
虽然我当时尚不明白老王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人,以及最好的妈妈。她这一生倾尽所有地爱这个世界,为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花花草草而活,唯独不为自己。
后来我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越是没有办法面对这个世界。她对这个世界满是爱意,老天怎么忍心这样回报她的善良。
那年,眼见她的生命如油灯慢慢枯竭,那种痛彻心腹的创伤,至今未曾痊愈;亲历她曾全心全意对待的亲友,在她生前身后呈现的种种面目,深感人间不值。
如果真心真意过一生就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老王的离开,不但让我失去了生命最温暖的港湾,还彻底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从此这世间的运转也如脱缰的野马,我努力地紧紧地勒住缰绳,却身不由己地疲于奔命。这让我常常问自己,如果老王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还会是这样吗?
老王不是救世主,这个世界当然还会是这样,但是我们的感受和经历都会完全不同。
如果老王一直在,我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独生女,一毛钱的家务活都不用做,而不必如现在,总要一个人撑起生活的全部风雨。
而姚宝,也不需要从5岁起,就开始一个人国内国际满天飞。他一定会是个内心充满安全感的孩子,因为他知道总有人会永远毫无保留地爱他照顾他。
我一直都觉得,这世上只有我和姚宝,是被老王的离开而被改变命运的人。因为除了我,所有人都已经找到了没有老王的人生,仿佛老王从来没有来过。我越是这样坚定地认为,就越是抗拒命运的安排。
从此,我站在老王离开的那天,一步也不肯往前走。因为那时,我有妈妈,有这个世界毫无保留爱我的人。永失我爱的痛苦,大抵如此吧,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于是我放不下自责,认为自己本该更努力地温暖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我也放不下怨恨,对曾让她伤心痛苦的所有人都心存怨念,尽管老王生前并没有过抱怨过任何人。可是我总是隐隐地觉得,她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心里藏着深深的失意。
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也不愿再面对所有被她的深爱温暖过的人:你们怎么可以在没有老王的世界里,活得这么快乐?
我仿佛与这个世界对抗一样,固执地保留着一切关于老王的痕迹,她住过的房子,她留下的东西,她写下的字迹,她做过的衣服,她爱过的花草……这些关于老王存在过的见证,与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情绪,年复一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在老王生前的写字台里,有一篇作文,题目叫“难忘校园人物——难忘王医生”,署名“张静怡 5.1”,显然这是一位5年级的小学生。满满三页文稿纸,非常真诚而又细腻地回顾了她和老王相识相处的全过程。文章的结尾说:王医生,虽然我马上就要离开您升入初中了,但您会永远在我心里,永远,永远!!!
当我前些日子,在威海再次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潸然泪下也恍然明白,这其实就是老王热爱生活的意义:她温暖过所有曾被她的爱笼罩的人,让我们因为她的爱而成长,而她因为我们记得她的爱而永生。
老王说过,退休以后,要到乡下去盖一个大院子,收留世上所有流浪的人,给他们洗澡剪发,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还要收留街上的猫猫狗狗,让它们吃饱喝足以后,尽情地在草地上撒欢儿。
曾经那么认真而无畏地生活,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被爱庇护。她真诚地爱着这个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对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才是关于她的真相。
我想,我也该放下所有关于爱与恨的执念,原谅那些原本就不该怨恨的人,也放过画地为牢的自己,才能更勇敢地前行吧。
只是永远记得她的好,就很好。
还记得上一次梦到老王的时候,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真的要离开你,不能再陪你了。我醒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泪水。
妈妈,你是故意让我找不到你吗?这次,我真的要走进没有你的人间了。而我们,终有再见的一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