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祖母遗物时,发现了樟木箱底的银杏笺。泛黄宣纸上的瘦金体洇着雨痕,“等你从淞沪战场归”七个字被指腹磨出毛边。
1937年霜降那天,十六岁的沈念安举着油纸伞,在学堂巷口拦住了穿藏青长衫的周砚之。他怀里的《昭明文选》还带着油墨香,却被她塞进一包桂花糖:“周先生要去教伤兵识字?我能帮着抄讲义。”
战地医院的煤油灯总在午夜爆灯花。念安把冻红的手指藏进棉手筒,看砚之在病历背面改教案。他袖口沾着碘伏痕迹,却坚持用狼毫写板书,说“汉字是枪炮炸不碎的骨”。某个雪夜,他忽然从帆布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片塑封的银杏叶:“后勤队从租界弄来的压花机,等仗打完了,给你做整整一本标本。”
空袭警报响起时,念安正替伤员包扎绷带。砚之冲进来护着她往防空洞跑,碎石擦过他耳后,在衬衫领留下道血痕。她攥着他染血的袖口哭,他却笑着摸出支铅笔,在防空洞石壁画银杏:“你看,子弹也夺不走春天。”
最后一面是在江边。他随医疗队撤往重庆,轮渡汽笛撕开薄雾时,他突然跃下跳板,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就往回跑。里面是半本《稼轩词》,夹着片新鲜银杏叶,叶脉间还凝着露水——原来他凌晨去了后巷那棵百年银杏树。
此后二十年,念安总在霜降那天守着巷口。她学会了刻蜡版,能仿他的笔迹抄完一整本《古文观止》,却再没等到那个在硝烟里给她画春天的人。直到1957年深秋,街道办送来个红绸包,里面是支断成两截的派克笔,和张血迹斑斑的银杏笺,落款是“淞沪会战第三十六师”。
我摸着笺上褪色的叶脉,忽然明白祖母为何总在雨天擦拭那支钢笔。此刻窗外的银杏正落,我把这片跨越世纪的落叶夹进《昭明文选》,恍惚听见旧时光里,有个穿长衫的青年在说:“有些等待,本身就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