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我的脑海中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是个从战场上刚退下来的老兵,中了两颗枪弹的腿和因为冻伤被截去的三根脚趾,让他不管在走路还是站立时,都略微缺乏了些平衡。劫后余生的他此刻唯一想要的,便只有爱与被爱了。于是很快,在政府的安排下,他认识了寡居的女子,这个女子带着一个在文革中与父母长久隔离的女婴,于是他的爱分成了两份,一份给这个悲伤的成熟女子,与她相伴,尽力相爱;另一份,就给了这个一尺三寸长的女娃娃,同样与她相伴,全力给她爱护。
成年人之间的爱,是复杂的,是委婉的,也是爱恨交织的,但成年人对幼儿的爱,却是愉快的,是无私的,更是全心全意的。全心全意的爱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呢?它是夏日里的一碗冰豆沙,是冬日里揣在怀里的一个暖水袋,是每一个咸鸭蛋的蛋黄,是每一只鸡鸭结实的大腿,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挂在房梁上永不断绝的零嘴儿,也是幼儿胯下的坐骑,是一匹永不知疲倦的老马。这个女婴就是在这样的爱里长大的,但这样的年纪注定弄不明白,什么叫做“全心全意”,所以她在离开的时候,只有一点点不舍,并在最终,永不回头。
这是收纳在严歌苓的短篇集《角儿》里的最后一个故事。她的每一个故事都不容错过,她让我长久追随并时时为之而倾倒。我从来不曾尝试去分析一个作家,尤其是对于这样一个细腻,丰富,深邃的人。你所认识的,不过是她的一个故事,不过是这故事里的一个人,或者也只是这个人物的十分之一。终究,只是这一点皮毛而已。
故事开始的时候,这个老兵已经花了头,白了眉,腰更弯了,腿更瘸了,嗓门也更大了,尤其是在丧了妻后,那份全心全意的爱,就真的成了全心全意了。但好在,他与孙女还能互相作伴,也好在“残疾老兵”的光环下,还有多余的津贴和优待能让这祖孙两不至于太过落魄悲惨。
老兵在变成老头的时候,是受人尊敬的,尊敬的不是那在战役中英勇挂彩的瘸腿,也不是那在枪林炮火中轰炸出的至今略有残存的凶横与威猛,而是那叮叮当当挂满前襟的十几枚功勋章,这是肉眼可见的经久不衰的铁证,活生生的证明了周遭人当下的安稳,是靠他那只瘸腿换来的,哪怕只是一点,一刻,也应永远铭记。他就这样欺骗着自己。
我最终为这个老人哭泣,不是因为他被抛弃,被过世的妻子,被苦心养育的孙女,被久居的邻里,甚至是被那时时折磨却日渐熟悉的病痛,被他经营的、拥有的一切抛弃,我最终感到悲痛的是他一直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信了真。
他想成为一名红军,于是把身为土匪的那一段过去悄悄的抹去,他那残废的腿和脚趾是在成为红军后的英勇“战绩”,还是在围剿红军时留下的“罪证”?他或许直到花了头,也仍旧记得子弹在血肉内开花的疼痛感,和那一个被尘土遮蔽到灰暗的没有尽头的下午,但这颗子弹在穿过肉身时,这具肉身所具有的性质和身份,却早已在长久的岁月浸泡中变得粘稠模糊。但你若问他,那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一个曾经在战场上英勇奋战的老红军。什么话,说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别人也就信了。
我突然想起,他在教训老实的守竹人时,表现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面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哪怕当初拿了细弱如指的一颗萝卜,那也得在坑里留下钱财;但一面又在离去时,偷偷踢断笋根,教导不经世事的少年们正确的“偷盗法”。少年们那稚嫩而短浅的眼光,自然看不出这英明和睿智的背后,所潜藏的狡黠和奸诈,就像当时的他也已经辨不清,这两种态度背后曾上演的完全不同的生命历程。记忆被模糊,被篡改,但性格与行为却记录了下来,然后某一天,在一个平凡的芝麻小事里,就彰显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下背叛了他的主人。
他想在劫后的余生里留得一份安稳,所以在旧货市场上收卖了一些他不认识的勋章,有一些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来处,但或许也有一些是真的在战场上用血肉拼命而来的,但是在群众眼里,在那个人人自危、处处疑心的时代里一个是假的,便个个都是假的,就像一粒老鼠屎肯定会坏了一锅粥。所以当那些勋章被人揭穿时,他怒不可遏,即使年逾高龄,还是不惜动用上拳头、嗓门和最粗鄙的恶语。他企图用最后一丝力气来维护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瘸腿,自己的孙女,或许也是为了维护那一两个可能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勋章。
他也想有人爱,有人陪,不至孤老,所以他尽力去爱自己的妻子,和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孙女。在妻子离世后,他更是将这个孙女捧在手心上,别在裤腰里,从不让她缺了嘴,受了委屈。他眼中的孙女如这世上所有幼小的生灵一样,可爱又脆弱,所以常唤她贪吃的小猪八戒,这原是祖孙间,不为外人可知的亲密,也是在长久的时间里所滋养的宠爱,但在他人眼中,却成了极尽戏谑和不堪的羞辱。偏偏少年的心又最模糊,最经不起拷问,把一份浓烈的爱硬生生的剪辑成了一场惨淡的欺骗,少年轻易的就信了,也轻易的就恨了,所以背叛起来的时候,也是有理有据,义正言辞的。
谎言带来力量,谎言本身就是力量。谎言给了他富足的食物,和略为骄傲的身份,这些在某种程度上修饰了他的自卑,也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在物资有限,人情匮乏的年代,这一切让残疾的他成为了看似不错的依靠,这一切也使得他成为了带着孙女的寡居女子,不错的选择。他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换了这两个想爱的人,但却一个死,一个散。他最终躺在床上,求而不得的时候,是否后悔过,是否痛恨过,是否愿意再次诚恳的回忆自己的人生,是否想过如果当初没有编织谎言,如果当初在谎言大白的时候就及时停下呢,那结果会不会好一些?少年终究是少年,少年不会后悔,少年不知残忍,少年也不会改正,直到有一天,少年成为了中年,熬到了老年的时候,才会在某一天,悲从中来,撕心裂肺,悔不当初。但是那一天,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死去的老人终究是死去了,哪怕在最后的资料上家属名单里,填写了孙女的名字,好像只要写上一个名字,这一生就算不得悲惨,但孤老至死终究是孤老至死了。
又或许,直到最后,他也还是那个在正义的战场上荣耀挂彩的老红军,一生正直受人尊敬,一直被远方的孙女挂念,即使死了,也死在了这个亲人永远的思念中。他最终在谎言里,信以为真,但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