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全国闹灾荒,大批的难民来到我们家乡,村民们本着极大的包容心安置了河南、四川一带的灾民。
短短几年,全国饿死冻死了那么多人,我们村子却在大灾面前屹立不倒,出人意料的是,几何级地增长了三倍多的人口。大量的外乡人在村子里成家立业,许多姑娘也嫁给了本村小伙子,那个年月,灾难将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饥饿又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我听说了那个时期的很多故事,包括关于七叔的。
二姑娘离家出走后,灾荒马上席卷全国,村子里一下挤进来不少人口,每天吃饭成了问题,村子里地少人多,加上这么多的外乡人,饥饿马上蔓延开来,另全村恐慌不已。
白天每一个人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晚上像一个个寻找谷仓的老鼠,窸窸窣窣。整个村子在黑夜的笼罩下,全体出去觅食。
树根、树叶、草、树皮全都被剥得精光,最后到了挖地底下昆虫的幼虫吃,这让现代的人看来好不恶心,但事实就是这样,最后连幼虫也越来越少。
七叔白天躺在炕上,儿子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终于熬到了晚上,他把前不久从核桃树上掉下来的核桃树叶树皮晾干,轧成粉末,化水冲食,那是一种独特的苦涩,苦涩之中味觉竟能捕捉到一点甜味,七叔已经喝了好多天这种糊糊,有一丁点的能吃的东西他都不会选择喝这个,可没得选择。也许是机缘巧合,就是这种糊糊,救了两条人命。
一个深夜,七叔刚回外面找吃得回来,一无所获,周围能吃的东西早都被掠夺殆尽,他想明天得走远点,可孩子怎么办?关上门关上门正要睡觉时,一声沉重又轻微地敲门声响起。
“谁?”七叔警惕地问,曾经有人半夜闯进来抢走了他家半袋玉米面,他为此难过了好长时间。
“人家,开开门,赏口救命饭,救救我们母女。”
“我们也没饭吃,快走吧。”七叔烦闷地挠挠头皮。
“求求您了,我闺女快不行了,她咳嗽地不停,没有吃上饭,要是您不答应,她可就活不过今晚了,我在这给你跪下了。”
“你快起来,跪下也没用,我们也吃不饱。”七叔嘴角一笑,突然有些伤感,竟然有人给自己跪下,以前都是他给父亲跪下,或者他被别人打得跪地求饶,今天竟然有人给他跪下,世事无常,我也没办法,救不了这对母女。
说话当口,他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听着室内发生的微妙动静。
“年轻人,可怜可怜我们吧。”
“嘘,别说话。”
七叔两只耳朵仔细探听着黑暗中发生的变化。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个垂钓的老者神态自若,只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左右逡巡,七叔知道这是一群饿疯了的老鼠,它们不仅没有东西吃,而且还要找磨牙,七叔出去找食物的许多个夜晚,这群老鼠跑来把他炕上的那个仅有的棉被撕一大片,咬得满地都是,虽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今天晚上他可找到了机会,为此前期花了不少功夫,炕上地面上放了不少自制的捕鼠器,又有一个很大的特制的网,像捕捉小鸟的那种装置一样,只要老鼠一咬棉被,立马会被圈在里面敲晕,这是七叔的发明,很复杂,我之前说过,饥饿总是会激发人的想象力,那个年代,也许七叔太过聪明,也许每个人都如七叔一样,不可考。
七叔狡黠一笑,黑暗中屏息凝神,不一会捕鼠夹“哒哒”两声,一个老鼠捕住了,不一会,又一个上钩了,最后竟然捕了三个,七叔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起来。
“好人家,救救我们吧……”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弱小,传到了七叔耳朵里,却越来越刺耳,肚子里那点良心翻来覆去地敦促他要去开门,也巧他正好捕住了三个老鼠,心情大好,得,救她们,只这一次,我不能自己没肉吃,反倒把自己腿上的肉割给别人吃,他可不是这样的人,到了明天,早点让她们滚蛋,七叔心里盘算着,打开了房门。
开门的一幕让七叔一惊,那个老太太面无血色,头上的头发只有几根,神情难看,一副死人相,抱着的那位姑娘身体瘦弱,面容清秀,在她怀里不停地咳嗽,两个人都是病秧子,晦气,起来吧。
七叔给她们喝核桃皮的那种糊糊,姑娘根本喝不下去,老太太喝了一两口慢慢习惯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姑娘得的哮喘,七叔早年在山里打柴和一个和尚走了好长时间山路,和尚给他一本偏方小册子,七叔一直在研究,家里之前有几副中草药,这是七叔的底限,不到饿得万不得已,他不会给自己熬这些草药喝,况且是药三分毒,孩子更不能喝,要是实在没得吃,这是最终的选择。
这下那些药派上用场,七叔迅速地打着灯去配药,熬药,同时烧水准备下一个振奋人心的事情:熬老鼠汤。
两道工序同时进行,熬好了之后,四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品汤喝药,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感受,总之今晚大家都睡得很舒服,都应该做一个好梦,七叔这样想。
随后的几天,姑娘慢慢痊愈,老太太脸上也有了血色,儿子也可以小跑,这些都是让人开心的事,饥荒还在进行,仿佛除了这个院子以外的世界,都是饿殍遍野,院子之内的三代人与世隔绝,其乐融融。
又过了几天,老太太想带闺女离开,七叔一听,心里一急,他觉得这个姑娘不错,可以给儿子当个妈,至于老太太住在他们家也不费事,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他心里一盘算,计从心来。
“想走,行啊,拿两袋白面过来。”七叔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这……大恩人,你救了我们母女,我们感谢您,可这年月我们哪来的白面。”她那河南的方言说急了,七叔听了想笑又强忍住。
“没有?那我救了你女儿的命,你怎么报答我?这么容易就想走,没门。”
“我们实在没办法,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您看?”
“我看,你们都留下来,一个做家务,一个照顾我儿子,还我救你们的这两条命。”七叔像一个地主对下人一样趾高气扬。
“妈,我喜欢这个孩子,我不想走。”那个姑娘咳嗽了一声抢过话来。
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叹了一口气,哑口无言。
随后的日子我不说大家都懂得,七叔娶了这个姑娘做妻子,第二年,又是一个胖儿子出生,老太太看见孙子过了满月,半月之后撒手人寰,七叔陪着第二任妻子度过这艰辛的岁月,别人家总是为了吃饭绞尽脑汁,他似乎不看重这些,一家人容光焕发,头发发亮,这在那个年代很少见,也是村里人一直猜测七叔有祖上留下的金元宝之类的宝贝,才得以度过饥荒之年。
他一直在治妻子的哮喘,找了好多偏方都于事无补,在第二年的冬天,由于一场重感冒夺去了这个姑娘鲜活的生命。
七叔说:“她跟我吃过不少苦,也跟我享过不少福。”说着又是一笑,想起当年深夜捕鼠的经历。
后来的岁月,七叔把捕鼠夹改造得出神入化,兔子、野鸡、黄鼠狼它都捕到过,这些都是他们餐桌上的美味,这下毛皮挂在他们家门前的树上作为他炫耀的战利品,当然事物也有坏处,邻村王三走小路,脚上被捕鼠器扎了五个眼,躺床上休息了半年;胡万的狗追兔子时,四只脚踩中了三个,以后整天怏怏地趴在地面上站不起来。
七叔为此给人赔礼道歉,爷爷帮着说了不少好话。但是恶习成癖,都是当年饿疯了想出的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