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日初见
黑龙江的雪下到第三周,张奶奶家门口的台阶结了一层冰壳。我握着铁铲咣咣敲冰碴,橡胶手套早就被雪水浸透了。忽然听见身后有积雪压实的咯吱声,转头就看见个穿白羽绒服的姑娘蹲在台阶下面捡冻柿子。
她戴着红毛线帽,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双眼睛。我赶紧把铲子往墙边一靠,摘了湿漉漉的手套:“我帮你吧?”
“谢谢。”她声音闷在围巾里,递过来的柿子表皮还沾着雪。我看见她睫毛上凝着霜,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草莓。
“我叫林南星,刚搬来三号楼。”她把柿子装进塑料袋,红帽子上的毛球跟着晃了晃。我这才发现她袖口露出浅蓝色毛衣,和校服里那件一模一样。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我攥着铲子柄的手有点发麻:“那个...需要帮忙搬东西吗?我住五号楼。”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谁会让陌生人帮忙搬家啊?
“不用啦,我爸找的搬家公司马上到。”她笑着摆摆手,小皮靴在雪地上踩出两排圆印子。走到拐弯处突然回头喊:“对了,你校牌歪了!”
我下意识摸向左胸,金属校牌果然斜挂着。再抬头时她已经拐过楼角,只有红帽子的残影在雪幕里一闪而过。这才想起忘了说自己的名字。
回家时暖气片上的雪化成水,在瓷砖上洇出深色痕迹。我扒着厨房窗户往三号楼张望,看见辆厢式货车正在卸家具。有个穿工装裤的中年男人在指挥搬运,应该就是她父亲。
“妈,三号楼新搬来的林工是做什么的?”我往嘴里塞着炸馒头片,假装随口问道。
“听说是电力局请来的工程师,专门修变电站的。”母亲擦着灶台上的水渍,“他家闺女要转来你们学校借读,明天记得带人家认路。”
我差点被馒头噎住,赶紧灌了口豆浆。窗外又开始飘雪,三号楼的灯光在暮色里亮起来,像盏暖黄色的灯笼。
第二章短暂交汇
腊月二十八的太阳刚冒头,我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往三号楼跑。新买的雪地靴在冰面上直打滑,手里攥着袋从家里顺的奶糖,包装纸都被掌心的汗浸软了。晨雾里隐约看见个人影,心跳快得能震碎胸前的冰花,凑近了才发现是晨练的刘大爷在打太极。
"小顾又帮人铲雪啊?"王叔的废品车轱辘卡在冰沟里,我闷头帮他推车,眼睛却粘在三号楼单元门上。二楼阳台突然传来开窗声,我手一抖,废纸箱哗啦啦散了一地。
整个上午都在帮张奶奶清理房檐的冰溜子。铁锹砸在冰柱上迸出细碎的冰晶,有几粒落进后脖颈,凉得人一激灵。"小顾歇会儿,尝尝我闺女寄的俄罗斯巧克力。"老人塞给我块锡纸包着的糖果,我盯着包装上陌生的俄文字母,忽然想起她围巾上的雪花图案。
赵阿姨家的春联贴歪了,我踩着凳子帮忙调整。红纸上的金粉沾了满手,风一吹就粘在睫毛上。"那家工程师的闺女真水灵,听说要转来你们二中?"赵阿姨突然开口,我手抖得把"福"字贴成了倒着的,胶水顺着凳子腿滴在雪地里。
除夕夜的火药味钻进窗缝时,我正在给自行车链条涂防冻油。母亲突然把筐冻柿子塞过来:"去给林工家拜个年,你爸单位发的。"柿子上结着层白霜,塑料筐把手指勒出深红的印子。
三号楼走廊的声控灯坏了,我在黑暗里数到第七下心跳才敢敲门。林叔开门时带出的热气扑在脸上,背后客厅的电视正在放春晚,主持人拜年的声音格外响亮。"小南跟她妈回鹤岗过年了。"他接过筐时,我瞥见玄关地毯上有只粉色的雪地靴,鞋帮还沾着没化净的雪粒。
初五早上在公交站看见那顶红帽子时,我正往手套里塞暖宝宝。她踮着脚够站牌上的路线图,围巾穗子扫在玻璃上留下细小的水痕。书包带突然绷断,文具盒砸在冰面上迸出支蓝色钢笔,我蹲下去捡时听见11路公交进站的嘎吱声。
"学生卡。"刷卡机的电子音响起时,我抓着断掉的书包带冲过去,鼻尖撞上缓缓闭合的车门。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隔着朦胧的窗看见她正把红帽子摘下来整理头发,发梢卷起的小弧度像屋檐下垂着的冰凌。
后半个月我改骑自行车上学,每天提前半小时出门绕三号楼转圈。车筐里放着新买的暖手宝和备用围巾,有次差点撞上收废品的板车。政府大院的积雪化出黑黄的泥印,只有她家门口的雪人还歪戴着我的旧毛线帽,煤球眼睛被太阳晒得裂开了缝。
第三章意外重逢
开学当天的寒风卷着冰碴子往领口里钻,我把脸缩在校服领子里,踩着结冰的自行车踏板往学校冲。车筐里装着母亲硬塞的保温饭盒,磕在铁架上发出叮当响。教学楼外墙新刷的蓝漆结了层白霜,值日生正在铲大门台阶的积雪,铁锹刮过水泥地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早自习的读书声里混着跺脚取暖的动静,我盯着英语课本上的单词,纸页边缘还粘着去年期末考时画的潦草涂鸦。班主任老张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粉笔灰在他深蓝色羽绒服上落成一片白点。
“咱们班转来位新同学。”他搓着手站上讲台,眼镜片蒙着层雾气。我伸手去掏桌洞里的暖手宝,突然听见门口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
她走进来时教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白色羽绒服领口露出浅蓝校服衬衫,马尾辫上别着枚红色雪花发卡。老张在黑板上写下“林南星”三个字,粉笔断了两回。我死死攥着桌沿,指甲缝里嵌进木刺都没察觉。
“坐顾明远旁边吧,他英语好能帮你补补课。”老张指着第三排的空位。我的椅子随着她走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邻桌的周浩冲我挤眉弄眼,被他同桌用课本砸了后背。
她解围巾时带起一阵冷风,我闻见淡淡的橘子香。作业本边角沾了片雪花,化开的水渍晕湿了昨天的数学题。讲台上老张在讲开学考安排,我余光瞥见她从书包里掏出印着企鹅图案的笔袋,笔夹上挂着个褪色的冰灯挂件。
下课铃刚响,周浩就蹿过来趴在我课桌上:“你小子藏得够深啊!”他校服拉链晃悠着撞到我保温杯,热水洒在刚发的值日表上。林南星转头问我借橡皮,周浩突然吹了声口哨,被她用英语书拍在胳膊上:“《滕王阁序》抄完了?”
整个上午我都没听清老师讲的课,课本空白处写满无意义的线条。她记笔记时会把碎发别到耳后,钢笔漏墨沾在虎口,像朵蓝色的花。课间操时我看见她踮脚够储物柜顶层,红色发卡差点掉进暖气片后面。
放学时雪又下大了,我们在车棚撞见对方。她正在给自行车开锁,链条冻住了发出咔咔响。我摸出兜里的防冻喷雾,喷口结着冰碴子,按了好几下才喷出雾来。
“你也住政府大院?”她推着车跟在我旁边,车轮在雪地上碾出两道平行的痕。我这才知道她家租的五号楼西单元,和我家就隔着小花园。路过小卖部时她买了根糖葫芦,举着竹签说要分我颗山楂,我摇头时糖壳裂开掉在雪地里,立刻被麻雀啄走了。
走到三号楼拐角时,她突然指着我家阳台:“那盆结冰的绿萝是你家的吧?我每天晨跑都看见它挂着冰溜子。”我抬头看见母亲晾的咸菜还挂在防盗网上,冻得硬邦邦的像串褐色风铃。
单元门口堆着没清理的雪堆,她自行车前轮卡住了。我伸手去抬后座,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是她挂在车座下的白色绒球,已经结满冰晶。楼道里传来炒菜的声响,谁家炖酸菜的香味混着寒风往鼻子里钻。
“明天见。”她甩着车钥匙上楼时,我摸到兜里化了的暖手宝,不知什么时候漏了,校服口袋湿了一大片。回家发现保温饭盒忘在车筐里,萝卜汤已经冻成冰坨子,倒是把周浩借我的漫画书粘住了封皮。
第四章青涩的靠近
家里装电话那天,我在挂历上连画了三个红圈。父亲调试转盘拨号时,我攥着写满数字的纸条,手汗把"林南星家:64217"的字迹晕成了蓝墨团。当晚蹲在茶几旁背了十遍号码,母亲以为我在背单词,把糖炒栗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第一次拨通是在周三晚上七点,新闻联播刚开始播国际快讯。听筒里的等待音震得耳膜发麻,我盯着电视里索马里饥荒的新闻画面,突然听见她清亮的声音:"喂?"
"那个...今天数学作业第三题..."我扯着电话线在指节上绕圈,橡胶皮管在掌心勒出深痕。母亲端着搪瓷杯经过,我慌忙用脚勾住茶几底下的英语练习册。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是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那题?"她咬字时带点南方口音,"我用了角边角定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瞥见练习册上的卡通贴纸,才发现自己拿倒了书:"可能...可能需要画辅助线?"窗外的雪光映在电话机的金属按键上,数字"6"的边缘结着层薄霜。
这样的通话持续了半个月。每次都在七点整拨号,借口不是作业就是班级通知。有次说到半截她爸接过分机,我吓得撞翻了板凳,谎称是数学课代表核对习题答案。
周末我总在她家楼下转悠。穿两件加绒毛衣套着校服,在单元门对面小卖部买烤地瓜,热乎的锡纸包捂在袖子里。老板娘第五次给我找零时终于忍不住:"小伙子追姑娘得大胆点儿,我当年就是主动给我家那口子织围巾。"
那天下午三点十七分,她穿着毛茸茸的睡衣下楼取牛奶。我假装在报箱前翻找信件,钥匙串在兜里叮当作响。"顾明远?"她拎着玻璃奶瓶呵出白雾,"你也住这单元?"
"我...我来帮王奶奶取报纸。"我抽出报箱里沾着油墨的《鹤城晚报》,头版头条的日期还是上周四。她睡衣帽子上的兔耳朵随点头的动作晃了晃,奶瓶在她手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班里很快传开我们"同路回家"的消息。课间周浩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丘比特,被林南星拿板擦追着打。她给全班女生编手链那天,我的课桌里多了根红蓝相间的幸运绳,底下压着张纸条:"谢谢你上次帮我修自行车链。"
二月末的月考表彰会,她作为转学生拿了英语单科第三。上台领奖时教导主任把"林南星"念成了"林南辰",我在台下笑得被自己呛住。她攥着奖状冲我眨眼,舞台追光灯下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放学时总有不同的男生找她讨论习题。三班的体育委员送过暖手宝,六班的语文课代表塞过手抄诗集。我缩在教室后排装订试卷,订书钉扎穿手指都没察觉。她收下礼物时总是笑盈盈的,但第二天准能在失物招领处看见那些东西。
情人节前夜,我裹着棉被写第十二版情书。台灯把冻疮照成紫红色,修正带用完了就在错字上画星星。母亲敲门送热牛奶时,我把信纸塞进物理练习册,笔尖把"万有引力定律"的插图戳成了筛子。
第二天揣着信在校门口徘徊时,看见她正从教导主任车里下来。原来她爸修好了学校的供暖锅炉,主任非要亲自送她上学。我摸到兜里被体温焐软的信封,转身塞进了垃圾桶,却忘了撕掉写着她名字的落款。
那天傍晚我们在车棚相遇,她自行车把手上挂着袋金鱼酥。"我爸从沈阳带回来的。"她掰了块递给我,酥皮簌簌落在雪地里,"你最近怎么不打电话讨论习题了?"
我嚼着发苦的桃仁馅,看见她围巾上沾着片金色糖渣。暮色里的校旗在旗杆上冻成了硬板,传达室大爷正在给流浪猫的食盆倒热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整条林荫道。
第五章一封情书
期中考试后的雨天,我终于决定把写了半个月的情书交出去。信纸是从周浩那买的明星片,背面印着张曼玉的照片。我在"林南星"三个字上描了七遍,墨水把纸面都蹭毛了。
上午课间看见她收下三班体委送的自动铅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我把信折成方块塞进书包,拉链卡住扯掉颗齿扣。周浩凑过来问要不要帮忙送,被我踹了凳子腿。
放学时突然下起暴雨,车棚顶的铁皮被砸得砰砰响。她的自行车锁在第三排,车筐里积满雨水。我手抖着把用塑料袋包好的信塞进车筐,转身时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手肘磕在水泥地上。
第二天早自习,她头发湿漉漉地冲进教室,怀里抱着淋湿的作业本。"昨天车筐里不知谁放了封信,"她甩着马尾上的水珠,"泡得字都看不清了。"我的圆珠笔尖戳穿草稿纸,周浩在桌子底下踢我小腿。
午休时我去小卖部买了袋大白兔,趁她做值日塞进课桌。结果第二天发现奶糖躺在失物招领处,糖纸被暖气烤化了,黏在玻璃板上撕不下来。
周五放学,我在车棚堵住她:"那封信...其实是我写的。"她正给生锈的车锁上油,扳手差点砸到脚。"你说那张泡烂的纸?"她皱眉翻找书包,"我当废纸扔了。"
那晚我把剩下的信纸全撕了,碎片扔进煮泡面的煤炉里。火苗蹿起来时,看见她去年送我的圣诞贺卡还在窗台上积灰,上面画的雪人笑脸被晒褪了色。
第六章静默的陪伴
政府大院外墙的裂缝里钻出了野蔷薇,我蹲在矮墙上给生锈的铁栏杆刷银漆。林南星突然从拐角冒出来,怀里抱着两瓶玻璃汽水,橙色汽泡顺着瓶壁往下滑。
"物理老师又拖堂?"我把油漆罐往旁边挪了挪。她今天把马尾扎成了麻花辫,发尾系着褪色的蓝丝带,是上周我帮她从吊扇叶片上勾下来的。
"三班那个体委非要给我讲篮球战术。"她拧开汽水瓶盖,气泡溅在手背,"我说要帮你补油漆活儿才溜出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围墙上,像两道歪斜的栅栏。
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矮墙只有一米二高,墙头却有两掌宽的水泥台面。她总喜欢把汽水瓶摆成一排,看橙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晃出深浅不一的波纹。远处锅炉房的烟囱开始冒白烟,煤灰落在汽水瓶口,被我们戏称为"黑糖奶盖"。
周三放学后照例去矮墙碰头,她书包里揣着《当代歌坛》杂志。"这首歌特别适合现在听。"她把随身听耳机塞给我一只,磁带转动发出沙沙声。当那句"你说你最爱丁香花"飘出来时,我手抖得把油漆刷到了裤子上。
五月底的杨絮粘在栏杆上,她突然翻过矮墙:"带你看个东西。"政府大院后墙的爬山虎底下藏着块粉笔画的小猫,旁边写着我们名字的缩写。"上周值日时偷偷画的。"她指尖还沾着彩色粉笔末,风一吹就扑簌簌往下掉。
周末撞见三班体委带着篮球队员在矮墙附近转悠,塑料篮筐钉在梧桐树上晃晃悠悠。林南星蹲在墙头吃雪糕,奶油滴在水泥台上,立刻被蚂蚁包围。"顾师傅快帮我赶人。"她晃着雪糕棍指挥,我拎着没干的油漆刷往那边走,体委骂了句脏话带着人撤了。
六月初的暴雨冲垮了半面矮墙,我们戴着草帽搬砖头修补。她不知从哪搞来袋水泥,搅拌时水加多了变成稀汤,最后还是王叔看不下去过来帮忙。"年轻真好。"王叔抹墙缝时冲我挤眼睛,林南星正踮脚往新砌的墙面上按手印,腕骨蹭了道灰浆。
那天她带了本《飞鸟集》,非要念给我听。读到"夏天的飞鸟,来到我的窗前歌唱"时,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拐角。我们翻墙逃跑时,她口袋里的玻璃弹珠撒了一路,在煤渣路上蹦跳着滚进排水沟。
校庆日她被迫参加合唱团,白衬衫蓝背带裙站在第一排。我蹲在礼堂后台调试音响,听见她在台上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有个高音没上去,她冲我这边吐了吐舌头,舞台追光灯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
放学时发现矮墙被人用红漆画了颗爱心,里面写着"林南星"的拼音缩写。我连夜翻出油漆桶覆盖,却调不出原来的灰白色。第二天她盯着那块发暗的墙砖看了好久,最后用粉笔画了朵丁香花盖住。
七月中旬的午后,我们在矮墙发现只受伤的麻雀。她用手帕包着小鸟去找生物老师,回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老师说翅膀骨折了。"她攥着已经凉透的烤红薯,油纸袋上的水珠把校服口袋浸出深色痕迹。
那天傍晚我们在矮墙坐到路灯亮起。她突然说以后想考北京的大学,我数着飞蛾碰撞灯罩的次数没接话。夜班工人骑着二八大杠经过,车铃铛惊飞了藏在蔷薇丛里的麻雀,震落的花瓣飘进她没喝完的汽水瓶。
第七章那个夏天的错过
冰箱里的冰块化到第三格时,我终于接到技校的录取通知。母亲拆开挂号信时手抖得厉害,冰西瓜汁滴在水泥地上,引来一队蚂蚁。父亲把风扇转向我这边,铁罩子转动的阴影在天花板上晃成模糊的光圈。
蝉鸣最响的那天中午,我拎着扳手去修漏水的水表。推开单元门就撞见她站在台阶上,白色连衣裙被穿堂风吹得紧贴膝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顾明远!"她声音比平时高半度,"能说会儿话吗?"
我瞥见信封右下角印着"哈尔滨电力学院"的烫金字,扳手突然变得滚烫。"等、等我两分钟!"我转身冲进楼道,"去拿个东西马上回来!"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像是有人往深井里丢石块。
厕所窗户正对着小花园。我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水管里流出带着铁锈味的温水。镜子里看见自己鬓角粘着片创可贴,是上周修自行车时划伤的。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声,泡沫箱里融化的冰块正顺着排水管往下滴。
冲下楼时只看见搬家的厢式货车拐过路口,尾气在热浪里扭曲成透明波纹。她家门口散落着几枚图钉,我捡起枚红星牌按扣,是去年帮她修书包时掉落的。二楼阳台的绿萝枯死了,棕黄色藤蔓垂下来像条脱水的蛇。
骑车冲到火车站时衬衫已经湿透。电子屏显示K7034次列车十分钟前发往哈尔滨,检票员撕着作废的车票存根说:"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候车室等了四十分钟。"我攥着站台票冲过安检口,铁轨在烈日下泛着银白的光。
矮墙边堆着没喝完的北冰洋汽水瓶,瓶口的金丝猴奶糖纸被晒得卷边。翻墙时水泥碎块刮破手掌,上个月新刷的银漆剥落成鱼鳞状。那幅粉笔画的小猫还在,旁边多了行小字"别忘了物理笔记在周浩那儿",后面跟着串模糊的数字,像是电话号码被雨水泡花了。
我跑到电话亭投了五枚硬币,听筒里的忙音混着知了的尖叫。第十三次重拨时终于有人接听,是个东北口音的大婶:"这号码是电力局家属楼传达室的,搬空的房子哪有人哟!"玻璃亭外开始下雨,水汽顺着缝隙漫进来,电话簿上的字迹晕成蓝灰色云团。
回家看见母亲正在收拾厨房:"下午小林来过,送了这个。"铁皮饼干盒上印着牡丹花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初中三年的物理笔记。最底下压着片丁香花标本,叶脉上留着圆珠笔写的"等寒假回来听你弹《丁香花》",最后一个字的笔尖划破了纸面。
那晚我把自行车锁在楼道,车筐里积了整夜的雨水。凌晨三点听见野猫打架的动静,探出头看见她家窗户黑洞洞的,防盗网上挂着的风铃只剩根光秃秃的铜管。我用口琴吹了半首《送别》,铁簧片震得嘴唇发麻。
第二天在火车站蹲到末班车进站,电子屏绿光里看见自己浮肿的眼皮。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往休息椅扶手上刷油漆,说有个白裙子姑娘昨天在这丢了串钥匙。我摸着兜里生锈的钥匙扣——那是她家信箱的备用钥匙,去年冬天她忘带时暂存在我这的。
周浩跑来送物理笔记时,神秘兮兮地说:"林叔调动得太突然,听说是变电站事故追责。"笔记本扉页夹着张哈尔滨中央大街的明信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冰雕展比想象中还冷",邮戳日期是我们毕业典礼那天。
整个八月我都在市图书馆翻哈尔滨地图,借阅卡上填满"冰雪节""索菲亚教堂"之类的关键词。有回在报刊亭看见《新晚报》上电力学院的报道,配图里模模糊糊有个穿白大褂的背影,剪了齐耳短发。
开学前夜,我把口琴和没送出的冰灯挂件锁进饼干盒。母亲晾在阳台的棉被吸饱了夕阳,拍打时扬起无数金色灰尘,有一粒落进眼睛,疼得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楼下车棚传来新生嬉闹的声音,有个女生笑着说:"这届学弟居然有人骑二八大杠。"
第八章青春的遗憾
微信弹出好友申请时,我正在整理老房子的毕业纪念册。验证消息写着:"我是林南星,三号楼那个总掉围巾的。"头像是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的冰雕,点开大图能看到角落里有块刻着字母的冰砖——LNX&CMY。
我们默契地避开往事,聊松花江的雾凇和中央大街的马迭尔冰棍。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对话框突然跳出一句:"下周三回鹤岗处理拆迁,见一面?"
我盯着拆迁办发的评估表,政府大院那堵矮墙的补偿价是每平米480元。手指悬在键盘上,直到屏幕暗下去映出天花板的裂纹。凌晨三点回复:"那周在深圳出差。"
其实早就调好年假。拆迁当天我混在围观人群里,看她穿着大学时的白色羽绒服,踮脚抚摸矮墙上褪色的粉笔画。工人抡起大锤时,她突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我压低了棒球帽檐。
铁锤砸下的瞬间,她发来语音:"他们说你在三号楼的评估单上签了字。"背景音是墙体倒塌的轰鸣,"原来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我攥着拆迁补偿协议,最后一页签名栏的墨迹被雨水晕开过。
搬进新公寓那晚,她朋友圈更新了冰灯照片:"来世换我走这九十九步。"定位是哈尔滨防洪纪念塔。我翻出铁盒里干枯的丁香花标本,发现背面有行小字:"那年夏天我爸被临时调去抢修电网。"
凌晨两点十四分,她打来视频通话。我看着她身后医院的蓝光牌,听她说"那时我也不想离开"。监护仪的声音像坏掉的秒表,她突然笑起来:"你还欠我半首《丁香花》呢。"
手指按在挂断键上,雪地靴踢到床底的铁盒。二十年前那封被雨水泡皱的情书突然散开,最后一行字清晰起来:"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在矮墙上画满丁香花。"
尾声:岁岁平安
拆迁办最后给的那叠现金,我捐给了山区小学图书馆。竣工仪式上看到孩子们画的雪人,红帽子用蜡笔涂得格外鲜艳。校长说有个哈尔滨的工程师捐了批旧书,扉页都有个雪花印章。
今年冬天特别冷,我坐在新装的落地窗前看监控。三号楼旧址改建的便利店门口,有个穿白色羽绒服的顾客在扫共享充电宝。她抬头看摄像头时,围巾滑下半截,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一片冰花。
手机震动,电力局公众号推送了新年贺图。林工团队在极光站抢修电网的照片里,有个模糊的侧影戴着红色毛线帽。我保存图片时,发现拍摄日期是十年前我们重逢那天。
窗外又开始下雪,便利店暖光里走出个蹦跳的小女孩,红绒球在帽子上欢快地颤动。突然想起那年她站在雪地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和此刻广播里的天气预报重合:
"愿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