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候交情很好的学长来武汉出差,约我出去喝酒。
我不喝酒,和他拿可乐碰杯,七点钟喝到凌晨一点,我撑到没办法弯腰,他喝到基本意识全无。 挣扎着爬上出租车,他逼着不过江的出租车师傅带我们去长江大桥,说要找他逝去的青春。
师傅看他醉得颠三倒四轰不下去,心一横一脚油门出去,就把我俩扔在了桥底。
我拽着他沿着步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他东倒西歪像条死鱼,终于爬上去,我累得半死蹲下靠着栏杆喘粗气,他眼睛盯着那条长长的桥,突然开始字正腔圆的背起诗来。
当年他勾搭一个学妹,各种献殷勤带人家逛武汉,有天俩人逛完了黄鹤楼吃过了吉庆街又看了场电影,眼看着再不回去宿舍就要进不去,妹子急了,他贼笑,说还要带人家去个好地方。
妹子着了他的道,跟他在长江大桥上遛了半宿,困得迷得楞登的时候他掏出情诗,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开始朗诵。
第二天,那妹子成了他女朋友。
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
我看他嘴张着被风噎的直打嗝,上去意思意思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瞟我一眼也不停下,吭哧吭哧背完了一整首《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又沉默好久,突然跟我说:
“我知道你心里笑话我呢。”
我笑,心想亏你还知道。
他也笑,“要是你和大牛还在一块,我就揍你,学长都这样了你还笑,但是现在我不揍你,你比我可怜。”
妈的,要不是他喝多了,我就把他从桥上扔下去。
大牛啊。
有多久,没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了。
情侣之间呢,还是在不熟的时候就在一起的好,要不等混成了好朋友再在一起,又走了背运分开,你们共同的好朋友们一个个就不知道得有多为难。
就像,要不是喝多了,我相信就算我学长蠢成一颗地瓜,也不会在我面前提起他。
我和大牛的故事,说起来,其实俗得很。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都是故事里的形容,现实生活就是政府划片分学校,我们俩好死不死从小到大都是校友。小时候歪瓜裂枣的大牛忽然在高中有了长开的趋势,我当年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不小心就被整的五迷三道陷了进去,义无反顾来了场早恋。
高中毕业我报了武汉的大学,大牛分数没我高,梗着脖子找武汉的学校,费劲巴拉进了个三本院校,但好歹,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是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过过最好的日子了,新的地方,新的人生,新的起点,那么多没玩过的地方,那么多没见过的故事。然后幸运的是,陪我一起经历这些的,仍是过去在身边的旧人。
简直是中了人生大乐透。
那一段日子我和大牛一有空就腻在一块,四只脚丫子几乎踩过了武汉所有的街。那是我后来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都觉得美到要掉眼泪的画面。
只是可惜,好梦易醒。
我一天到晚忙的要死,为了未来埋头奋进。什么时候丢了身边的人,我依旧糊里糊涂不知道。 所以现实像个大拳头向我打过来的时候,我一无所知,避无可避,一下子,被迎头打中。
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等在楼下。我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下楼,想要指责他我正忙着呢瞎添什么乱,却看他突然眼圈泛红,像下了好大的决心:
“我们分开吧。”
我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这身穿睡衣脚踩拖鞋身边就是垃圾桶的画面,竟然是我的分手现场。或者……我从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他分开。
于是现实摆在眼前,我只能呆呆傻傻地问一句:
“为什么?”
他也不遮掩,只是多少笑得寥落:
“你知道的,我不对你说谎。 你没有我还有广阔生活,你强势果断,你有那么多事要去做,你可以过得很好,可她不能。”
他的话像雷公电母对着我大脑皮层下大雨,我的呆滞一直停在脸上,以致都忘了发挥我刻薄的本性,问他一句“我一开始就强势,你还不是喜欢?”
可是我不能。
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爱情没有了,老娘还得要脸。
不过一个不爱我的人,他爱上别人先走一步,可是这一段七零八落的关系,是我先抛弃。
“我们分开吧”,我抱胸看他,隐在胳膊下面的手死死握住,攒出一个笑:
“是我不要你了。”
这样惨烈的故事,却是一个平静无比的收场。
那之后,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
夜已经很深,我倒霉的学长终于酒醒了一些,话题已经开了场,他好像也豁了出去不怕我把他推下去灭口,接着问:
“你怎么忘了的?”
我斜他一眼:
“我没忘。”
我也懒得看他,自顾自往下说:
“前不久,我做了一特神奇的梦,梦里的情景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里的我是个局外人,我看着我表演,跟闹着玩一样。
我梦见那年我们家下好大的雪,我冻得哆哆嗦嗦站在雪里,感觉头发都要冷到站起来也不回家。我俩在大雪里吵架,好像是因为不能一起回武汉。
吵着吵着我就哭了,他本来气得脸都憋红了,骂我的话说到一半,看见我眼泪挂在脸上也没停下,边骂边把外套拉链拉开把我拽进他怀里,拿他的外套埋住我的脸,一边还说:
“你先哭,哭完了我们再讲。”
我回忆得正起劲,学长突然笑起来:
“你俩可真是……我们那时候都以为毕业了就要喝你们的喜酒了。”
我也笑:“可不是么?我也这么以为来着。”
那些美好的过往,以后深夜想起,就是一个又一个耳光.
“最开始的时候最难熬,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想写点什么也不知从何下笔。
我那时候较着一股劲,我要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好得不得了,我绷直了脊背强行二十四小时生龙活虎,我在所有他能看到的动态里天天乐呵的像一二百五,在我们共同的朋友圈子里活跃,生怕他看不到我离了他变得多好。
那他妈都是鬼扯。
我只敢自己边刷剧边哭,我只敢缩在被子里偷偷软弱那么一小会儿,直到我觉得我可能会被自己的眼泪淹死无处发泄,就偷偷摸摸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稿费换了一大兜子蛋糕。
我吃着那些蛋糕的时候想,你看,我们那些过往也不全然都是徒劳,好歹还能换成蛋糕,我还是在你没看到的地方赢了你。
后来我渐渐变忙,一切渐渐好转,好多事我尽力避开。
我以为我大概都要忘光了。
那天收拾东西,我在一只好久不用的钱包里翻到我们的合照。
朋友看到说,那个时候你真好看。
但凡是个姑娘,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都好看。
不是因为化了精致的妆穿了漂亮的衣服,是因为站在他身边,你脸上有被爱着的人才会有的幸福感。
我那会儿一下就矫情的胃里都反酸,因为我真的超级想念那个认真喜欢着一个人的时候的我自己。
可是你说可不可笑,我亲手把那个姑娘弄丢了。
那天那个梦之后,我突然有点想谢谢他,谢谢他,因为他让我变得好看到,连我自己都超喜欢。
我想,我大概能够放下了。
我们之间,不说输赢。
就凭如果他跟我做了一样的梦,也一定会在深夜咬着被角哭成傻逼,然后想,我们俩,也真的真的有过,很棒的回忆。
够了。”
我望着这条当年我们不知道走过多少趟的桥,面对着这个相识多年同病相怜的旧友,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出这些话。
我们两个,都是在一段爱情里跑得慢的那个,我们的爱人将我们留在原地,我们自己亦身陷囹圄。
我不能原谅大牛所做的所有,就像我不能否认我曾真心实意的爱过他,就像我学长就算没有和小学妹一起去她的家乡,可他也不能否认他始终忘不掉她。
爱情和战争里,没有公平,所有基于爱的辜负,其实都算不得辜负。
我们当初持刀下场的时候斗志昂扬,现在就得要愿赌服输,接受不公平,接受爱情会死,接受得到,可能真的是失去的开始。
但是好在,总会好起来。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冒出头,他酒醒了,东倒西歪了一夜现在也终于可以站直一些。
听完我说的话,他沉默了好久才看向我笑了一下。眼眶通红,可终究没哭。
于是我们到底还是没能再走一遍长江大桥,因为他毕业之后发福太过我根本拖不动,可是从桥上下来打车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他回头,用力的和那座桥挥了挥手。
“我们会好的。”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