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婆的收音机坏了,让我替她看看。红色外壳,黑色的喇叭过滤网,零部件和部分凹陷的地方已经沾满了一层灰尘,看样子好像很久了。收音机是她小女儿给她买的,已经差不多有十个年头了。
阿英婆的丈夫早逝,她常年一个人生活。她原本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外嫁,常年不在身边。最大的儿子很小的时候溺水淹死了,阿英婆带着他去井边洗衣服,那时大儿子才两岁多,老井的井沿特别矮 ,他爬上去抓里面的井草,结果“扑通”一声,就和阿英婆阴阳两相隔了。
做了两年的母子,短短的情份就那样被斩断了。阿英婆当时才三十岁左右,人生第一次经历了丧子之痛,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表达悲痛外,她什么也做不了。从那之后,剩下的五个孩子,阿英婆宁愿把他们所在房间里大喊大哭,也不带他们去到危险的地方,尤其是那口老井。
大儿子去世之后,大女儿红英承担起了抚养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重任 。红英胆子大 、头脑也很灵活,上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那个时候,贫穷家里人都指望着孩子读书出人头地,阿英婆家也不例外。红英俨然成了他们家精神的寄托,但再大的寄托也抵不过残酷的现实。有一天,阿英公来到红英所就读的小学给她办了退学手续,老师们怎么劝都没用。如果现实连饭都吃不饱,谁又有什么心思管读书呢?红英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迫辍学承担抚养弟弟妹妹的重任的。阿英婆倆口子因为要外出打工挣钱,家里的小孩便成了他们在外最大的心病,红英作为孩子们的老大,有责任也有义务照顾其他孩子 。俩老合计了一下,只能是牺牲红英的学业 。
红英那时八岁,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割草 、刨地,哭了给他们喂水喂饱讲故事。有时候刚准备小憩又被淘气的弟弟们拽醒了。“我是受够了穷 、受够了没有文化的苦,所以你一定要受教育读大学,这样才能过得更好”,红英每每回忆起小时候的点滴,总会用这么一句话来教育她的孩子。
在我们这边老家有一个传统:去世且没见过面的亲人是不算进辈份里面去的 。孩子早夭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把早夭的孩子从辈分中除名,主要是为了让不勾起父母的伤心往事。或许正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听阿英婆说起过她大儿子的事情,一是悲痛得不敢再提起,二是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不到24个月,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可讲。
阿英婆的二儿子洪福,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我的印象里,洪福和洪福婶是一对刻薄、寡恩、许进不许出的夫妻。他们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即使回家了也是关门闭户,不和任何邻居往来,也不过来看看常年寡居的阿英婆。洪福家离阿英婆的房子很近,走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但就算再近的距离,也抵不过一颗冰冷的心。洪福只是过年正月初一那天会过来看看他的母亲,其他任何时间都见不到他的踪影。
有一次,阿英婆上山采药,不慎割到了动脉,她三儿子洪飞急忙把她送去了医院。幸好去得及时,才让她少受了不少罪。几个儿子、女儿一听到老母亲受伤住院了,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忙去了医院,而这些人当中唯独少了洪福的身影。红英作为老大,非常气愤,打电话狠狠地骂了洪福一顿:“妈妈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不尽孝也就罢了,现在她受伤住院你也不来看他,你这还算是人吗?”
洪福被骂之后,估计理亏,心里也过意不去,第二天提着一袋苹果和一箱牛奶来了。轻轻地问候了阿英婆一声,阿英婆没有搭理他,估计也是心寒了。几个兄弟姐妹没有和他说话,洪福和他们几个关系也不怎么好。红英把他拉了出去又是一通教育批评。自那以后,洪福的态度才慢慢有些转变,会时常回家一趟,带点营养品看看年迈的老母亲。
阿英婆三儿子洪飞是个职业养蜂人。他过去做过许多 工作,年轻的时候去外地采过矿,后来回到家学习了草菇的栽培技术,在家里周围土坑处挖了很多窑洞,种起了草菇。
他种植的草菇又嫩又好吃,草菇成熟的时候,一家人都会去窑洞里采摘草菇,然后二舅妈就提着一篮子满满地草菇,拿到镇子上去卖。当时草菇在我们镇上算是非常新鲜的玩意儿,大家伙儿很少见过这种东西,所以纷纷抢着要买,一篮子草菇往往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售罄。
洪飞索性就继续扩大生产,和许多邻居商量着,租借地方挖窑洞栽培更多的草菇。街坊邻里刚开始还是很乐意的,因为他们房屋前后的土坑基本都是闲置无用,把地方租给洪飞,一年下来也能收个几百块钱的租金。
但是越到后来,邻居们越不愿意租了。草菇栽培不是使用普通的土壤,而是要用发酵剁碎的稻草秆。稻草秆切碎之后倒进一个巨大的水坑里,然后盖上盖子持续发酵个十天半个月,期间还需要不间断地倒入一些肥料、养料。这个时候气味非常大 ,邻居半夜睡觉都能闻到那股又丑又腐的味道。为这事邻居不知道抱怨过二舅多少次了,村干部也找过他好几次说他破坏了村里环境影响卫生 。就这样,二舅的草菇养殖事业慢慢地凉了。
之后,洪飞又开启了他的养蜂事业。洪飞是一个对许多事情充满好奇且乐于学习的人,他的许多技术都是他买一本书吃透之后努力实践学来的。他养了好几十箱蜜蜂,每次采蜜时,家里人都生怕被蜜蜂蜇,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几次了,唯独洪飞不怕。
刚开始养蜂时,他经常每隔两小时去观察一下蜂箱,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有时候成群的蜜蜂会招来一些虎头蜂,那可是蜜蜂的天敌。这个时候就要人为地驱赶虎头蜂,不然很多蜜蜂都会成为虎头蜂的盘中餐。如果让虎头蜂养成了觅食习惯,它甚至会招来更多的同类伙伴飞到蜂箱处捕食蜜蜂,这样就会影响蜂蜜的产量。每次路过洪飞家,经常可以看到阿英婆或者他本人在蜂箱那儿驱赶虎头蜂 。
不得不说洪飞是把养蜂的好手,他生产出来的蜜蜂糖浆又鲜又浓,还没有任何杂质。他从来不给蜂蜜兑水,因此很多经销商都乐意找他采购蜜蜂糖浆。洪飞的蜂浆质量好、性价比高,二次加工售卖后能卖出高价。这种对于买卖双方都利好的事情,谁都乐意干。
阿英婆很少提起他那小儿子。如果说那过世的大儿子是人生还未开始就早早地结束,那么她小儿子洪来则是在历经人世磨难后悲愤抑郁而死的。
洪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他读完初中后去了外地跟着师傅学泥瓦匠的手艺,学成归来就在县城里当起了自由包工头,到处承接工程。当时要接工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重要的大事在谈判桌上谈不成,非得在酒桌上才能成。洪来承接的许多工程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他也因此养成了酗酒的毛病。高兴了要喝酒,伤心了也要喝酒。即使结婚了有了孩子,也是照喝不误。
承接工程的前几年,洪来干活很勤奋,做的活儿又好,因此挣了不少钱。当时几兄弟就数他混得最好了,洪福见他吃得好、穿得好,问他借了六万盖起了新房,洪来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很爽快答应了。洪飞的态度很淡然,弟弟混得好,他自然很开心,只不过他很不喜欢洪飞醉酒的毛病,多次提醒他改掉那坏习惯。洪飞有了些许成就,丝毫不把他这位二哥放在眼里,洪飞的好心,在他眼里俨然成了 驴肝肺。二人多次因为喝酒问题大打出手,索性到后来老死不相往来。
一次意外,让洪飞原本富足的生活跌落了谷底。他承包的工程中,有人不幸从高架上摔了下来,双腿粉碎性骨折,那人一辈子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了。这个工程是洪来以私人名义承包的,自然所有的赔偿都由他承担。就这样,洪来积攒了几年的家底,一下子被赔个精光,还欠下了不少外债。他不好意思向洪飞开口借钱,只能低下头向洪福索要当初的六万块钱。洪福见他穷困潦倒,不仅没有还钱,还联合妻子一起奚落了洪来一番。这件事过后,也正式宣告了洪福和洪来关系的破裂。原本和谐的一个大家族,因为洪来的醉酒、洪福的忘恩负义,变得四分五裂了。
既然没有了希望,那就干脆彻底地堕落。洪福的冷嘲热冷,成了洪来自甘堕落的导火索。自家兄弟尚且如此不念手足,就更别指望外人能帮忙了。洪来也不去考虑还债的事情了,更加变本加厉地醉酒,把养家糊口的重担完全扔给了妻子。
以前洪来只是醉酒,但家还是必回的。现在的他,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一回家倒头就睡,醒来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酒喝。以前有好几次去洪来家,他要么是抱着酒瓶躺在角落里边喝边说胡话,要么就是和妻子打闹找钱买酒喝。阿英婆也拿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没有办法,只好边掏钱边谩骂:“让他喝,喝死他算了,这样让人省心,免得再祸害家里人!”
阿英婆的气话,最后不幸地应验了。洪来最后一次醉酒,凌晨三点才回来,躺在草坪上,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冷冷的雨水,浇灌在他那张醉熏熏的沧桑的脸上 。洪来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喝醉酒被一泼水给浇醒,任由雨水如何拍打他,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世间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阿英婆却接连承受着两次这样的悲痛,一次是不满两岁的大儿子,一次是正当壮年的小儿子。对于大儿子,阿英婆更多的是内疚,懊悔自己没有尽好做母亲的责任。对于小儿子洪来,她更多的是释然。葬礼过后的第二天,亲人们都坐在她身边安慰这位年进八十的老人,而阿英婆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池塘,喃喃自语:“希望他来世投个好胎,不要这么遭罪。”